於是最終,勞燕分飛。
初遇時,公主雖已不再年輕,但起碼仍舊貌美,與駙馬站在一起,隻看得出比駙馬大,差距卻不至於如此大。
而如今……
公主一天天老去,駙馬卻還不到他們初遇時,公主當時的年紀。
不知情的人看了,往往不會將他們當做夫妻,而是會當做母子。
而這樣的事,也確實發生了。
公主六十大壽的大宴上,整個瓊州有頭有臉,甚至離得近些的廣州交州等地有頭有臉的人,都來了。
有個廣州官員家的女兒,不知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將公主喚成了駙馬的母親。
當時,駙馬的臉一下便冷了。
當時便叫人將那少女,連同帶她來的官員,一起趕了出去。
此後,那個官員再沒有在瓊州出現過,後來我聽說,他在廣州任期還沒滿,便被官降三級,再調到了最北邊的漠北之地——嗯,跟瓊州不同,那可真真是鳥不拉屎的地兒了。
而這個貶職和調令,便是駙馬的手筆。
這是我知曉的,駙馬做過的唯一一件公報私仇的事兒。
此後,再沒有不長眼的人當麵弄錯公主駙馬的關係。
可沒人說,不代表不存在。
前些年太忙,太窮,大家都忙著努力,忙著過上好日子,於是便都不怎麼講究,更何況那時瓊州壓根沒什麼所謂有頭有臉之人,整個瓊州,隻有公主和駙馬。
可如今,日子越過越好了,人心,便也浮動了。
碎嘴的話便也多了。
駙馬治得了那說錯話的官員一家,卻治不了那些私下裡閒人的悠悠眾口。
明明公主駙馬那麼好,明明他們兩人之間再沒旁人,可在那些不知情或心思陰暗的人眼裡,他們便是頂頂怪異的一對,便是定然沒有真情,隻有利益勾兌的一對。
便是知道他們平日感情的,也覺得,那感情遲早會消泯無蹤。
我常想,若是沒有那二十四年的距離,他們本可以成為人人羨慕的神仙眷侶。
而有了那段距離……
莫說外人,其實便連我,也常常悲觀沮喪。
誰不愛青春年少?
誰能忍受自己滿頭青絲身康體健而愛人卻已是白發老嫗?
誰又能忍受,自己被人當做丈夫的母親?
反正我是做不到的。
我兀自擔心著,憂慮著,尤其在不久後,公主又大病一場之時。
六十歲的公主,身體再不如以前,哪怕這些年,她保養得算是很不錯,但到底已經六十歲,
於是本來不過一場風寒,最後竟氣勢洶洶,讓她臥床數日不能起。
那是那麼多年來,公主病地最嚴重的一次。
那老禦醫的兒子小禦醫說,公主這般年紀,這情況有些凶險。
我心急如焚,日日侍奉在公主床前,而駙馬本來也和我一般守著公主,但公主倒下了,瓊州不能再沒有他,於是他總要離開,總要在公主還昏迷不醒時,去外麵處理那似乎總也處理不完的事。
我知道,我想得太多了,但我總擔心,擔心駙馬是不是厭了倦了,是不是再也無法麵對公主那不複年輕貌美的蒼老病容,是不是想著公主馬上要死了他終於可以擺脫公主另尋佳人了……
於是夜裡,我做了個噩夢,夢見駙馬牽著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走到公主病床前,對公主說:公主,我尊您敬您,但您年紀太大了,隻適合做我的母親,這個,才是適合我的女子,才是我喜歡的女子,請公主成全。
第二天,我恍恍惚惚,看見駙馬,便恨不得上去撓他的臉,等手都伸出去了,才忽然晃過神,意識到自己把夢當真了。
不過,他要敢真對不起公主,我必會撓爛他的臉!
連著已逝的冬梅姑姑夏枝姑姑秋果姐姐的份一起撓爛他的臉!
我惡狠狠地想著,直到駙馬又匆匆地出去,處理那怎麼也處理不完的該死的政務後,我依舊滿臉惡狠狠地,然後,迷迷糊糊醒來的公主喊了聲水,在我急忙去倒水的時候,還努力抬起眼皮,看了眼我,問我怎麼了。
可我的公主啊,我怎麼敢說。
公主是個心大的,似乎從來不曾有過我這般的憂慮,她甚至從不管駙馬在外應酬時去什麼地方,見什麼人,似乎完全不在乎他是否有彆的女人,是否在外偷吃。
可是我知道,公主她在乎,她在乎得不得了,她可是眼裡揉不進一粒沙,前麵兩任駙馬觸了她的雷,她便當機立斷,再也沒有給他們一絲機會的樂安公主啊。
往日裡,還在京城時,說起那些高門八卦,說起那些男人上花樓、養外室的,她都是不屑一顧,直言那種男人臟死了,教導她們萬一遇到這種男人就乾脆和離,千萬彆慣著。
所以,她不管駙馬,是因為她相信駙馬。
而我不能打破這份信任,哪怕我自己並不能像公主那般信任駙馬,更何況在公主這般情形的時候。
我在公主麵前裝得無懈可擊。
可或許是我的心思太明顯,在麵對駙馬時太不加掩飾。
那日回來,駙馬便問我到底發生了何事。
而我也實在憋得狠了,被他一問,便不過腦子地、將藏在心底許久的話滔滔不絕地脫口而出……
我的擔心,我的憂慮,我對公主的心疼,我對駙馬的不滿不信任。
說完後,我覺得我完了,駙馬怕不是要殺我滅口。
我沮喪著,垂著頭再說不出一句話,等待著自己悲慘的命運。
然而最終,卻隻等到了一片沉默。
旋即,響起駙馬離去的腳步聲。
我不明白駙馬的意思。
可是,既然駙馬沒有殺我滅口,或許起碼證明,他現在還沒有那些背叛公主的心思?
那日後,駙馬又外出了兩日,到第三天,他帶了點笑對我說,外麵的事情都安排妥當了,他終於不再用外出,終於可以日日守著公主。
於是駙馬便又代了我日日守在公主床前。
我很高興,然而,這份高興並沒能持續多久。
因為,公主的病重並沒有因為駙馬守著而好轉,反而好似有了更凶險的征兆,雖然小禦醫說隻要挺過去,公主就能起碼再活十年,可這話不是廢話嗎?挺不過去怎麼辦!
我急得團團轉,甚至病急亂投醫,找了瓊州幾個據說部族神靈很靈的巫醫,準備讓巫醫給公主看看。
卻被駙馬擋在了門外,不許巫醫進去。
我氣得再也顧不得他是駙馬,破口大罵,說他是不是想趁機謀害公主。
駙馬讓人將我趕走,不要在這裡大喊大叫吵到公主,然後便將自己關在公主房間,除了大夫,不讓任何人進去。
我冷靜下來後,也知道自己是病急亂投醫了,但對駙馬不讓巫醫進門的芥蒂卻仍在——我覺得人在心急時犯蠢才是正常的,像駙馬這般,這時候了還能衡量真假利弊的,甚至連試試都不試試的做法,隻能說明——他沒有真的急。
我就這樣一邊焦急,一邊心懷芥蒂地等待著。
一直又等到了三天後。
終於等到了好消息。
看到公主終於坐起來的模樣,看到她虛弱地對我笑地模樣,我哭地一把鼻涕一把淚。
於是,直到離開公主房間,才驚駭地發現——
那個一直站在公主身旁,握著公主的手,守了公主三天三夜,我卻因心懷芥蒂,甚至直至此時仍舊懷疑他存心謀害公主因而刻意不願看他的男人。
白了頭。
還不到四十,臉上一點細紋沒有的駙馬,白了頭。
那滿頭白發,竟比病床上公主的白發還多。
我想問發生了什麼,卻被小禦醫趕緊拉出了門。
臨出門前,我聽到公主輕柔的話聲。
“你怎麼……變成這樣了啊?”
“變成這樣,你會嫌棄我嗎?”
公主笑了笑。
“說什麼傻話呀。”
“嗯,我也覺得是傻話,你怎麼會嫌棄我,就像……”駙馬笑了下,沒有說下去,但我當時便臉一熱,猜到了駙馬後麵的話。
——公主不會嫌棄駙馬,就像駙馬不會嫌棄公主。
看到那白發,我終於明白,不是隻有大喊大叫和犯蠢才是著急,亦不是不露聲色便是不在乎。
最後,噙著淚,輕輕為他們關上房門時,我聽到兩人最後的對話。
“所以,為什麼頭發會變白啊……”
“大概是因為,我太害怕了。”
“嗯?”
“我隻怕……不能與你共白頭。”
*
果如小禦醫說的那般。
那次大病之後,公主的身體便再沒有那般凶險過,而在精心調養和鍛煉下,平日裡身子骨更是比許多四五十歲的人還好,這樣的光景,一直持續到了又過了十年,公主七十歲時。
七十歲啊。
人生七十古來稀,七十歲,已是難得的高壽,且公主這一生,雖然有些坎坷,但終歸是極儘尊貴殊榮的一生。
或許唯一的遺憾,便是始終沒有子嗣,但此時的瓊州,乃至廣交一帶,乃至全天下,誰人不知樂安公主之名,誰人不敬仰愛戴樂安大長公主?
遙遠的京城,有人在皇家太廟為她始終留下位置,讓她得享整個皇室子孫後代香火,眼前的民間,早在她六十歲病重那年,便有百姓自發為其建生祠,傾全州之民日夜為她祈福,哪怕痊愈後,亦香火不斷。
哪怕她沒有親生的兒女,但那些記著她念著她的人們,他們會生下孩子,他們的孩子又會生下孩子,她的生祠矗立著,她的故事流傳著,她得享的香火,她的名字留存於世間的時間,遠比大多數人都要多都要長久。
公主對我說,她這一生無憾了。
從初生的朝陽,到終將落幕的夕陽,她已經走到了人生的下山路,她上過山,到過頂峰,遇到了同道而行的人,又一起走過了那麼長那麼長的一段路。
她十分知足了。
即便立時死去也無憾了。
可是,有人有憾啊。
公主七十歲這年,駙馬四十六歲。
不過比兩人初遇時公主的年紀大了五歲。
和公主不同,駙馬的身體一直很好,除去那次急白了頭,之後也一直身體很好,四十六歲的人,頭上生了華發,臉上長了皺紋,然而啊,駙馬那人,和公主一樣有著最清澈的眼,和公主一樣有著最溫柔的心。
所以,他依然風華正茂,他依然魅力不減,他離死亡好似還很遠很遠很遠。
可是他的愛人,卻似乎已經要離開這世間。
七十歲大壽一過,公主的身體便一天不如一天。
小禦醫束手無策,私下跟我說,公主如今便是一天一天挨日子,運氣不好就今年明年,運氣好,也就至多三四年。
但,挨日子總是痛苦的。
不同於六十歲那次的來勢洶洶形勢凶險,這一次,公主便好似那關節朽壞的馬車,看上去還能拚拚湊湊支撐些日子,但支撐下去的每一日,那些斷裂朽壞的關節處,都發出酸倒牙的咯吱響。
此時的活著,簡直是受罪。
但公主仍舊每日微笑著,勉力支撐著。
“起碼再活四年。”她說,“等到睢鷺五十歲。”
“不然太早拋下他,我怕他哭鼻子。”
可是公主啊,即便四年後,對那個人說,也太早太早啊。
而您離開他,他又豈止是哭鼻子而已。
於是,我第無數次地痛恨,痛恨這兩人為何不能生在一個時候,痛恨他們的生辰年月為何有那長達二十四年、整整兩輪乾支的漫長間隔。
隻是,這次再不是因為那什麼外人眼中是否般配,是否恩愛,是否是人人羨慕的神仙眷侶。
而隻是因為,這樣漫長的時間,對這兩人,都太殘酷。
就這般,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
公主做到了。
她痛苦地,卻又快活地,挨到了自己七十四歲,挨到了駙馬五十歲。
然後,便再也挨不下去。
最後的日子,駙馬一直守在她身前。
他早早便將政務幾乎全分派到手下人手中。
他培養出了許多人,他終於可以不再為政事所累,他終於可以安安心心每日守在公主床前,在她少有的清醒時刻和她輕聲說笑,和她喁喁細語,和她一起回憶過往的點點滴滴,樁樁件件。
可是,我知道,他亦知道,公主更知道。
這一次,不再會有十年前那樣的好消息,不會再有一個十年等著他和她。
我清楚記得,那是一個好日子。
黃曆上寫著:百無禁忌,諸事皆宜。
公主又清醒過來,精神還難得地很好,說了很多話,最後,又讓駙馬將她抱出去,抱到了海邊。
那日瓊州的天也特彆好,午後照舊下了一場陣雨,雨停後,天如碧玉一般清澈透藍。
公主沒有再讓駙馬抱,她站立著,已經全白了的發隨海風飄著。
她頭頂藍的天,眼前映著藍的海,藍天藍海之間的人,她站在白沙上,好似被日頭披上,又好似被白沙反射上一層發光的紗,閃閃發亮,熠熠生輝。
她朝駙馬說了什麼,我聽不到,隻看到她那燦爛地比頭頂白日、腳下白沙還光潔耀眼的笑容。
我看到她身軀緩緩倒下,倒在駙馬懷裡,看到駙馬似乎愣了下,然後緩緩地、緩緩地抱住她,抱著她坐在了沙灘上,仿佛她隻是睡著了,隻是暫時休憩一下,便讓她那般在他懷裡,倚著他的肩,安靜地朝著大海坐著。
我的眼睛再看不到其他,再聽不見其他,我隻想著,那個天底下最漂亮最好的公主走了,無憾卻又有憾地,走了。
害怕驚動那兩人,我無聲嚎啕著,流著淚,直到無淚可流,直到那白燦燦的日頭從頭頂正中滑向了西方,在海麵燃起一片瑰姿詭豔,仿佛要將整片海都燒乾的火燒雲,直到那火燒雲也燒乾了,雲霞融於海麵,日頭落入海水,月亮升起來,星星亮起來。
這諸事皆宜百無禁忌的一日,徹底消逝了。
我踉蹌著,趔斜著,眼睛酸痛又朦朧地走向他們。
我不想打攪他們,可我看到潮水漲起,我聽到遠處傳來憂心的人們找尋他們的聲音,我知道相擁相伴再久也終歸要分彆。
於是我走上前,和那些隨著潮水爬上岸,在他們身邊好奇地探頭探腦的海龜海鳥一起,輕輕地走到他們麵前。
然後,我看到了天底下最美的兩張臉。
他們臉上爬滿了皺紋,他們的發絲銀白如月,他們再沒有年輕時光潔的皮膚和俊俏的容顏。
但他們頭挨著頭,肩並著肩,麵向大海,背對群山,腳踩白沙,頭頂皓月。
他們嘴角掛著最安詳靜謐的笑。
他們永遠停留在了這一刻。
*
李臻,無字,小名臻臻,京城人氏,生於丁酉年臘月,卒於辛亥年七月,享年七十四歲。
睢鷺,字白汀,宋州襄邑人氏,生於丁酉年臘月,卒於辛亥年七月,享年五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