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第 112 章(2 / 2)

她風華正茂 溫涼盞 22604 字 7個月前

於是最終,勞燕分飛。

初遇時,公主雖已不再年輕,但起碼仍舊貌美,與駙馬站在一起,隻看得出比駙馬大,差距卻不至於如此大。

而如今……

公主一天天老去,駙馬卻還不到他們初遇時,公主當時的年紀。

不知情的人看了,往往不會將他們當做夫妻,而是會當做母子。

而這樣的事,也確實發生了。

公主六十大壽的大宴上,整個瓊州有頭有臉,甚至離得近些的廣州交州等地有頭有臉的人,都來了。

有個廣州官員家的女兒,不知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將公主喚成了駙馬的母親。

當時,駙馬的臉一下便冷了。

當時便叫人將那少女,連同帶她來的官員,一起趕了出去。

此後,那個官員再沒有在瓊州出現過,後來我聽說,他在廣州任期還沒滿,便被官降三級,再調到了最北邊的漠北之地——嗯,跟瓊州不同,那可真真是鳥不拉屎的地兒了。

而這個貶職和調令,便是駙馬的手筆。

這是我知曉的,駙馬做過的唯一一件公報私仇的事兒。

此後,再沒有不長眼的人當麵弄錯公主駙馬的關係。

可沒人說,不代表不存在。

前些年太忙,太窮,大家都忙著努力,忙著過上好日子,於是便都不怎麼講究,更何況那時瓊州壓根沒什麼所謂有頭有臉之人,整個瓊州,隻有公主和駙馬。

可如今,日子越過越好了,人心,便也浮動了。

碎嘴的話便也多了。

駙馬治得了那說錯話的官員一家,卻治不了那些私下裡閒人的悠悠眾口。

明明公主駙馬那麼好,明明他們兩人之間再沒旁人,可在那些不知情或心思陰暗的人眼裡,他們便是頂頂怪異的一對,便是定然沒有真情,隻有利益勾兌的一對。

便是知道他們平日感情的,也覺得,那感情遲早會消泯無蹤。

我常想,若是沒有那二十四年的距離,他們本可以成為人人羨慕的神仙眷侶。

而有了那段距離……

莫說外人,其實便連我,也常常悲觀沮喪。

誰不愛青春年少?

誰能忍受自己滿頭青絲身康體健而愛人卻已是白發老嫗?

誰又能忍受,自己被人當做丈夫的母親?

反正我是做不到的。

我兀自擔心著,憂慮著,尤其在不久後,公主又大病一場之時。

六十歲的公主,身體再不如以前,哪怕這些年,她保養得算是很不錯,但到底已經六十歲,

於是本來不過一場風寒,最後竟氣勢洶洶,讓她臥床數日不能起。

那是那麼多年來,公主病地最嚴重的一次。

那老禦醫的兒子小禦醫說,公主這般年紀,這情況有些凶險。

我心急如焚,日日侍奉在公主床前,而駙馬本來也和我一般守著公主,但公主倒下了,瓊州不能再沒有他,於是他總要離開,總要在公主還昏迷不醒時,去外麵處理那似乎總也處理不完的事。

我知道,我想得太多了,但我總擔心,擔心駙馬是不是厭了倦了,是不是再也無法麵對公主那不複年輕貌美的蒼老病容,是不是想著公主馬上要死了他終於可以擺脫公主另尋佳人了……

於是夜裡,我做了個噩夢,夢見駙馬牽著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走到公主病床前,對公主說:公主,我尊您敬您,但您年紀太大了,隻適合做我的母親,這個,才是適合我的女子,才是我喜歡的女子,請公主成全。

第二天,我恍恍惚惚,看見駙馬,便恨不得上去撓他的臉,等手都伸出去了,才忽然晃過神,意識到自己把夢當真了。

不過,他要敢真對不起公主,我必會撓爛他的臉!

連著已逝的冬梅姑姑夏枝姑姑秋果姐姐的份一起撓爛他的臉!

我惡狠狠地想著,直到駙馬又匆匆地出去,處理那怎麼也處理不完的該死的政務後,我依舊滿臉惡狠狠地,然後,迷迷糊糊醒來的公主喊了聲水,在我急忙去倒水的時候,還努力抬起眼皮,看了眼我,問我怎麼了。

可我的公主啊,我怎麼敢說。

公主是個心大的,似乎從來不曾有過我這般的憂慮,她甚至從不管駙馬在外應酬時去什麼地方,見什麼人,似乎完全不在乎他是否有彆的女人,是否在外偷吃。

可是我知道,公主她在乎,她在乎得不得了,她可是眼裡揉不進一粒沙,前麵兩任駙馬觸了她的雷,她便當機立斷,再也沒有給他們一絲機會的樂安公主啊。

往日裡,還在京城時,說起那些高門八卦,說起那些男人上花樓、養外室的,她都是不屑一顧,直言那種男人臟死了,教導她們萬一遇到這種男人就乾脆和離,千萬彆慣著。

所以,她不管駙馬,是因為她相信駙馬。

而我不能打破這份信任,哪怕我自己並不能像公主那般信任駙馬,更何況在公主這般情形的時候。

我在公主麵前裝得無懈可擊。

可或許是我的心思太明顯,在麵對駙馬時太不加掩飾。

那日回來,駙馬便問我到底發生了何事。

而我也實在憋得狠了,被他一問,便不過腦子地、將藏在心底許久的話滔滔不絕地脫口而出……

我的擔心,我的憂慮,我對公主的心疼,我對駙馬的不滿不信任。

說完後,我覺得我完了,駙馬怕不是要殺我滅口。

我沮喪著,垂著頭再說不出一句話,等待著自己悲慘的命運。

然而最終,卻隻等到了一片沉默。

旋即,響起駙馬離去的腳步聲。

我不明白駙馬的意思。

可是,既然駙馬沒有殺我滅口,或許起碼證明,他現在還沒有那些背叛公主的心思?

那日後,駙馬又外出了兩日,到第三天,他帶了點笑對我說,外麵的事情都安排妥當了,他終於不再用外出,終於可以日日守著公主。

於是駙馬便又代了我日日守在公主床前。

我很高興,然而,這份高興並沒能持續多久。

因為,公主的病重並沒有因為駙馬守著而好轉,反而好似有了更凶險的征兆,雖然小禦醫說隻要挺過去,公主就能起碼再活十年,可這話不是廢話嗎?挺不過去怎麼辦!

我急得團團轉,甚至病急亂投醫,找了瓊州幾個據說部族神靈很靈的巫醫,準備讓巫醫給公主看看。

卻被駙馬擋在了門外,不許巫醫進去。

我氣得再也顧不得他是駙馬,破口大罵,說他是不是想趁機謀害公主。

駙馬讓人將我趕走,不要在這裡大喊大叫吵到公主,然後便將自己關在公主房間,除了大夫,不讓任何人進去。

我冷靜下來後,也知道自己是病急亂投醫了,但對駙馬不讓巫醫進門的芥蒂卻仍在——我覺得人在心急時犯蠢才是正常的,像駙馬這般,這時候了還能衡量真假利弊的,甚至連試試都不試試的做法,隻能說明——他沒有真的急。

我就這樣一邊焦急,一邊心懷芥蒂地等待著。

一直又等到了三天後。

終於等到了好消息。

看到公主終於坐起來的模樣,看到她虛弱地對我笑地模樣,我哭地一把鼻涕一把淚。

於是,直到離開公主房間,才驚駭地發現——

那個一直站在公主身旁,握著公主的手,守了公主三天三夜,我卻因心懷芥蒂,甚至直至此時仍舊懷疑他存心謀害公主因而刻意不願看他的男人。

白了頭。

還不到四十,臉上一點細紋沒有的駙馬,白了頭。

那滿頭白發,竟比病床上公主的白發還多。

我想問發生了什麼,卻被小禦醫趕緊拉出了門。

臨出門前,我聽到公主輕柔的話聲。

“你怎麼……變成這樣了啊?”

“變成這樣,你會嫌棄我嗎?”

公主笑了笑。

“說什麼傻話呀。”

“嗯,我也覺得是傻話,你怎麼會嫌棄我,就像……”駙馬笑了下,沒有說下去,但我當時便臉一熱,猜到了駙馬後麵的話。

——公主不會嫌棄駙馬,就像駙馬不會嫌棄公主。

看到那白發,我終於明白,不是隻有大喊大叫和犯蠢才是著急,亦不是不露聲色便是不在乎。

最後,噙著淚,輕輕為他們關上房門時,我聽到兩人最後的對話。

“所以,為什麼頭發會變白啊……”

“大概是因為,我太害怕了。”

“嗯?”

“我隻怕……不能與你共白頭。”

*

果如小禦醫說的那般。

那次大病之後,公主的身體便再沒有那般凶險過,而在精心調養和鍛煉下,平日裡身子骨更是比許多四五十歲的人還好,這樣的光景,一直持續到了又過了十年,公主七十歲時。

七十歲啊。

人生七十古來稀,七十歲,已是難得的高壽,且公主這一生,雖然有些坎坷,但終歸是極儘尊貴殊榮的一生。

或許唯一的遺憾,便是始終沒有子嗣,但此時的瓊州,乃至廣交一帶,乃至全天下,誰人不知樂安公主之名,誰人不敬仰愛戴樂安大長公主?

遙遠的京城,有人在皇家太廟為她始終留下位置,讓她得享整個皇室子孫後代香火,眼前的民間,早在她六十歲病重那年,便有百姓自發為其建生祠,傾全州之民日夜為她祈福,哪怕痊愈後,亦香火不斷。

哪怕她沒有親生的兒女,但那些記著她念著她的人們,他們會生下孩子,他們的孩子又會生下孩子,她的生祠矗立著,她的故事流傳著,她得享的香火,她的名字留存於世間的時間,遠比大多數人都要多都要長久。

公主對我說,她這一生無憾了。

從初生的朝陽,到終將落幕的夕陽,她已經走到了人生的下山路,她上過山,到過頂峰,遇到了同道而行的人,又一起走過了那麼長那麼長的一段路。

她十分知足了。

即便立時死去也無憾了。

可是,有人有憾啊。

公主七十歲這年,駙馬四十六歲。

不過比兩人初遇時公主的年紀大了五歲。

和公主不同,駙馬的身體一直很好,除去那次急白了頭,之後也一直身體很好,四十六歲的人,頭上生了華發,臉上長了皺紋,然而啊,駙馬那人,和公主一樣有著最清澈的眼,和公主一樣有著最溫柔的心。

所以,他依然風華正茂,他依然魅力不減,他離死亡好似還很遠很遠很遠。

可是他的愛人,卻似乎已經要離開這世間。

七十歲大壽一過,公主的身體便一天不如一天。

小禦醫束手無策,私下跟我說,公主如今便是一天一天挨日子,運氣不好就今年明年,運氣好,也就至多三四年。

但,挨日子總是痛苦的。

不同於六十歲那次的來勢洶洶形勢凶險,這一次,公主便好似那關節朽壞的馬車,看上去還能拚拚湊湊支撐些日子,但支撐下去的每一日,那些斷裂朽壞的關節處,都發出酸倒牙的咯吱響。

此時的活著,簡直是受罪。

但公主仍舊每日微笑著,勉力支撐著。

“起碼再活四年。”她說,“等到睢鷺五十歲。”

“不然太早拋下他,我怕他哭鼻子。”

可是公主啊,即便四年後,對那個人說,也太早太早啊。

而您離開他,他又豈止是哭鼻子而已。

於是,我第無數次地痛恨,痛恨這兩人為何不能生在一個時候,痛恨他們的生辰年月為何有那長達二十四年、整整兩輪乾支的漫長間隔。

隻是,這次再不是因為那什麼外人眼中是否般配,是否恩愛,是否是人人羨慕的神仙眷侶。

而隻是因為,這樣漫長的時間,對這兩人,都太殘酷。

就這般,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

公主做到了。

她痛苦地,卻又快活地,挨到了自己七十四歲,挨到了駙馬五十歲。

然後,便再也挨不下去。

最後的日子,駙馬一直守在她身前。

他早早便將政務幾乎全分派到手下人手中。

他培養出了許多人,他終於可以不再為政事所累,他終於可以安安心心每日守在公主床前,在她少有的清醒時刻和她輕聲說笑,和她喁喁細語,和她一起回憶過往的點點滴滴,樁樁件件。

可是,我知道,他亦知道,公主更知道。

這一次,不再會有十年前那樣的好消息,不會再有一個十年等著他和她。

我清楚記得,那是一個好日子。

黃曆上寫著:百無禁忌,諸事皆宜。

公主又清醒過來,精神還難得地很好,說了很多話,最後,又讓駙馬將她抱出去,抱到了海邊。

那日瓊州的天也特彆好,午後照舊下了一場陣雨,雨停後,天如碧玉一般清澈透藍。

公主沒有再讓駙馬抱,她站立著,已經全白了的發隨海風飄著。

她頭頂藍的天,眼前映著藍的海,藍天藍海之間的人,她站在白沙上,好似被日頭披上,又好似被白沙反射上一層發光的紗,閃閃發亮,熠熠生輝。

她朝駙馬說了什麼,我聽不到,隻看到她那燦爛地比頭頂白日、腳下白沙還光潔耀眼的笑容。

我看到她身軀緩緩倒下,倒在駙馬懷裡,看到駙馬似乎愣了下,然後緩緩地、緩緩地抱住她,抱著她坐在了沙灘上,仿佛她隻是睡著了,隻是暫時休憩一下,便讓她那般在他懷裡,倚著他的肩,安靜地朝著大海坐著。

我的眼睛再看不到其他,再聽不見其他,我隻想著,那個天底下最漂亮最好的公主走了,無憾卻又有憾地,走了。

害怕驚動那兩人,我無聲嚎啕著,流著淚,直到無淚可流,直到那白燦燦的日頭從頭頂正中滑向了西方,在海麵燃起一片瑰姿詭豔,仿佛要將整片海都燒乾的火燒雲,直到那火燒雲也燒乾了,雲霞融於海麵,日頭落入海水,月亮升起來,星星亮起來。

這諸事皆宜百無禁忌的一日,徹底消逝了。

我踉蹌著,趔斜著,眼睛酸痛又朦朧地走向他們。

我不想打攪他們,可我看到潮水漲起,我聽到遠處傳來憂心的人們找尋他們的聲音,我知道相擁相伴再久也終歸要分彆。

於是我走上前,和那些隨著潮水爬上岸,在他們身邊好奇地探頭探腦的海龜海鳥一起,輕輕地走到他們麵前。

然後,我看到了天底下最美的兩張臉。

他們臉上爬滿了皺紋,他們的發絲銀白如月,他們再沒有年輕時光潔的皮膚和俊俏的容顏。

但他們頭挨著頭,肩並著肩,麵向大海,背對群山,腳踩白沙,頭頂皓月。

他們嘴角掛著最安詳靜謐的笑。

他們永遠停留在了這一刻。

*

李臻,無字,小名臻臻,京城人氏,生於丁酉年臘月,卒於辛亥年七月,享年七十四歲。

睢鷺,字白汀,宋州襄邑人氏,生於丁酉年臘月,卒於辛亥年七月,享年五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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