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他回頭一看,卻發現長寧靠著桌沿,似乎睡著了。
朱明熙眉頭微皺:“……竟然酒量這麼淺。”早知道不給他喝太禧白了,這酒後勁兒大。
他扶了趙長寧起來,同時對伺候他多年的老太監劉忠魏道,“開個偏門,讓趙大人的馬車進來接他。”
這夜從皇宮回去,長寧甚至沒來得及洗漱,倒頭就睡了。
她的屋內燭影浮動,已然站立了一個人。
周承禮背手默然地站在,看著趙長寧蜷縮在被褥裡,她睡得臉頰帶著微微的紅暈。
周承禮覺得有點不對,靠近了低頭一問,歎道:“竟然還喝了酒。”
他坐在長寧的床邊,撫摸著她的長發,淡淡地道:“長寧,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趙長寧睡夢中隻是覺得旁邊的人溫暖,伸手摟住了他的胳膊,緊緊抱著睡了。
周承禮默然,片刻之後,屋內隻餘安靜。
**
翌日趙長寧再去大理寺,卻覺得跟平日有很大不同,往來的同事,不管認識的不認識的,遠遠地就跟她打招呼。趙長寧笑著回應,自己卻覺得奇怪,這是怎麼了?
等她轉過一處拐角,才聽到有人說:“是趙大人自己頂了上去,昨晚還被皇上罰俸祿,否則彆人上,指不定得掉腦袋……彆看蔣世文平日冠冕堂皇,這時候還不是打退堂鼓,讓人家趙大人去了。”
“趙大人雖然靠太子才進的大理寺,人品卻沒得說……”
原來是這樣。
徐恭在她身後吹捧道:“大人,您舍己為大理寺的事跡,已經傳遍了整個大理寺。”
長寧靜靜地想了會兒,又笑了笑。她緩步走到了後院,沈練在看文書。
聽到動靜,他把手裡的東西放下了,淡淡道:“昨天差點要死的時候,是不是很恨我?”
“沈大人英明,的確有點。”趙長寧說。
“今天聽到彆人誇你,是不是沒這麼恨了?”沈練再問。
趙長寧這下不說話了。
沈練繼續看他的文書:“你若是不比彆人做得多,做得好,擔更多的責任,為什麼是你升官,而不是彆人呢。我雖然嚴厲,不過做事情還是有原因的,這時候若在你跟蔣世文之間選一個人做大理寺寺丞,你說大家會想選誰?”
趙長寧靜默了一會兒,道:“下官謝過大人。”
“差點要死的是你不是我,謝你自己吧。”沈練道,“既然想做出一番成就,就把自己的真本事拿出來,知道嗎?”
趙長寧這下算是對沈練心服口服,此人倒有些麵冷心熱的味道。
她回了自己的號房繼續工作。
這天回府的時候,長寧卻覺得有些不對,闔府的氣氛都很緊張,二叔早早地回來了,與趙老太爺在屋子裡說話,見趙長寧回來了,讓她一起進去。二叔麵色凝重,輕吐一句:“今晨刑部大牢曹思雨突然翻供,說是被人屈打成招,被太子示意陷害三皇子,寫下血書呈遞給了皇上。”
趙長寧有些震驚,怎麼會突然翻供呢!“皇上可信了?”
“有人偽造了太子手寫的書信,確為太子筆跡,我們懷疑是內鬼所為。我們不知道是誰授意了曹思雨,刑部也未查到彆人出入的記錄。”二叔深吸了一口氣,“皇上已將太子禁閉,宣改為九卿會審。”
趙長寧突然想到了朱明熾,是他……那天他去了刑部!
而且還是她幫了朱明熾!
“殿下現在可好?”趙長寧低聲問。
“不知道,禁閉在宗人府的監牢裡,無人能探望。”趙承廉也低歎,“禁閉如何能好,殿下一貫養尊處優……”
長寧心裡難以言語的複雜,掐著手心後背一陣陣的發冷,明明昨天晚上,太子殿下還溫言地跟她說‘知己不在朝朝暮暮’。
是她的搖擺不定害了殿下。
“二叔可弄清楚,此事背後是三皇子還是二皇子了?”
趙承廉道:“我等都覺得是李貴妃還不死心,買通了東宮的人……正在排查東宮內奸。”
“查二皇子。”趙長寧看著趙承廉,無比清晰地說,“不知道二叔還記不記得我進大理寺後,經手的第一個案子。淮揚漕運販賣鹽引案,所有涉及人員都被滅口了。我後來查過卷宗……懷疑這事是二皇子所為。如果是他牽涉進漕運案,那麼數以百萬計的白銀,二叔以為他會拿去乾什麼?”
趙承廉一時沒弄明白:“你怎麼知道的?可有證據?”
當初趙長寧在弄玉齋,聽到朱明熾吩咐下屬的事,她當時就回去查了卷宗,那次那位管漕運的大人,牽涉的正是淮揚漕運販賣鹽引的案子。然後她又想到了很多可疑的地方,顧家眾人被滅口,如果隻是販賣鹽引,用得著這麼大的陣仗嗎?必然是在掩藏彆的秘密!
百萬白銀,這可絕不是個小數目,隻有軍餉才這麼大的額度。
長寧道:“二叔先不管我是如何知道的,您順著往下查吧。”
多說就暴露了她自己的秘密,趙長寧也不能多說。
**
紫禁城黑雲壓城,天色漠漠昏黑。
太子入宗人府三個月不出,而三皇子卻被放了出來,聖心難測,誰也不知道皇帝究竟是怎麼打算的。
原來一開始這麼的疼愛太子殿下,但僅僅為了這件事,就把太子殿下關到現在,一些人甚至認為,太子殿下已經不行了。反而因為三皇子先前受了委屈,皇上更加的關照三皇子,對李貴妃也恢複了往日的寵幸。當然這段時間最為寵幸的卻是二皇子,皇上經常召他入宮侍奉左右。朱明熾雖念書不多,不懂什麼吟詩作對的,但見識多趣事多,總能引得皇上大笑。
於是本來還力圖救太子的一些人,紛紛轉換了勢頭,開始觀望局勢了。
這天是二月二,龍抬頭,宮裡要準備祭祀。而陛下終於鬆了些口風,允許探視太子了。
這是自三個月以來趙長寧第一次得見太子。
宗人府大牢倒是比尋常的大牢好些,但跟東宮比自然是遠遠不如的。
朱明熙坐在牢裡,衣著頭發尚且整齊,隻是清瘦了不少。但還是溫潤、謙和,俊秀的少年太子。在禁閉室裡看書。
“殿下。”長寧在外麵跪下來,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畢竟這一切都有她的原因在裡麵。
朱明熙看到他眼裡卻閃過一絲亮光,將手裡的書合上,猶豫了一下靠過來:“你如何進來的,外麵守衛這麼嚴格?”
“五殿下請了聖旨,我進來給您送一些您可以看的書。”長寧半跪下將包裹打開,把帶來的書儘數拿出來,“都是您喜歡看的,”然後趙長寧低聲道,“……皇上雖然罰您,但輕易地就鬆了口風,也從未提過會廢太子的事。您儘可放心,我們一定會救您出來的。”
朱明熙緊緊地握住書,低聲歎了口氣:“長寧,你知道父皇為什麼罰我嗎?”
趙長寧看著朱明熙,沒有說話。
“我從未陷害過三哥,但是我知道你七叔他們在做的事,我不說話……就是默許。父皇心裡明白這個,他最厭惡看到的就是戕害兄弟,史書裡他也最不喜歡玄武門之變。”朱明熙柔聲歎道,“他們叫我不插手,我做到了。但是現在做成這樣,我不得不插手了。”
趙長寧聽到這裡暗想,太子殿下難不成是有後手?
朱明熙略撩衣袖,徐徐伸手在趙長寧的掌心裡寫了個字。然後對長寧說:“我書房裡有一本象山全集,你下次替我帶來吧。”
趙長寧將手心合攏:“殿下放心,下次一定給您帶來。”
等她退出來的時候,才仔細揣摩朱明熙那個字的意思,章。
章姓大臣朝中隻有一人,吏部尚書章靜,此人老謀深算,一向是從不參與皇子們之間的事,太子為什麼讓她去找這個人?
趙長寧走在禦道上,看到朱明熾乘轎從身邊經過。朱明熾一如往常,穿了件深紫繡螭龍紋的長袍,英俊挺拔。趙長寧先向他行禮:“二殿下。”
朱明熾抬手示意隨從停下,道:“趙大人這是去探望太子殿下了吧,幾個月不見,他一切可好?”
“多虧了二殿下,太子殿下現在一切安好。”趙長寧靜靜地看著他,“二殿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這招也用得妙。隻是不知道能動搖幾分皇上的心思。若我是二殿下,怕是還要再想辦法才是。”
朱明熾的眼神一閃,淡笑道:“看來趙大人找到克製我的辦法了,如今不怕我了。隻是趙大人胡言亂語的,實在聽不出來你要說什麼,太子殿下戕害三弟,我是當真心痛。”他轉動著手上的扳指。“我在邊關待久了,不知道太子殿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竟然做得出這麼心狠的事……手足相殘。”
趙長寧笑了笑,低聲道:“說來大理寺最近在複查淮揚鹽運一案,下官不才,手裡已經有些證據了。不知道二殿下與此事有沒有什麼乾係,當年淮揚鹽運運判滿門被害一事其實是沒有查清楚的。那些銀子究竟去了哪裡,到現在也不知道呢。”
她被朱明熾逼出了狠勁兒,什麼夢也不管了。淮揚案朱明熾脫不了手腳,如今她有了證據,就敢反威脅他了。
朱明熾似乎沒有聽到,笑著問:“上次送你的小狗,你可喜歡?”
趙長寧覺得表麵功夫也不必做了,不再理會他,徑直地從他身邊離開了。
朱明熾則示意隨從繼續走。
烏雲滾動,浩瀚滾動向天際,淹沒了最後一絲太陽的金光。
春雷終於引動,悶雷作響,一場瓢潑大雨頃刻之間就傾瀉而下,行人四散避雨,不過片刻之後,街上就寂寥無人了。
三皇子的府邸裡,朱明睿與朱明熾在議事:“……原以為朱明熙是個貓崽兒,卻不知是隻收起爪牙的虎,差點讓我在宗人府永遠出不來,多虧了二哥救我。”
“三弟自己要小心,下次我可未必幫得了你。”朱明熾道。
朱明睿歎道:“……說來母妃已經提醒過我了,是我自己未留意。”
外麵的雨下得越來越大,起了霧,到處都白茫茫地一片。
“這大雨不停,今天怕得留二哥宿我這裡了。”朱明睿看了一眼隔扇外的大雨,叫人去燙幾壺酒來喝。
朱明熾看著暴雨傾盆,卻突然想起了邊關的雨。
其實他在邊關的這八年極少看到下雨,有一次接連乾旱了半年,河水都要枯竭了,渴死了不少戰馬。敵軍還偷襲他們的糧草,雪上加霜。軍紀不整,軍心不振,眼看著就要敗仗了。
當時他單槍匹馬衝入敵軍軍隊,生擒了對方的首領,將他的頭顱砍下來掛在軍營上以振軍威。絕望的士兵們看著掛在軍營上的頭顱、看著主帥,舉刀大吼,吼得眼睛漲紅。當夜就下起了這樣的瓢潑大雨,其實沒有人知道他跪在雨地裡,渾身發抖,他怕自己回不去了。
這些事,紫禁城裡的人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戰場艱難,不知道能活著回來,並且擊潰敵軍,贏得將士的愛戴,他需要吃多少苦。
不過這些都過去了,現在他坐在這裡,前麵沒有敵軍等他,後方不會缺糧少水。
朱明熾捏著酒碗灌了一口酒,火燒一樣地滑下了喉嚨。
魏頤、高鎮二人陪著兩位殿下喝酒,氣氛卻一時沉悶。魏頤看著大雨,感歎著:“說來,我還想起去年那個姑娘。派人找了一年了,竟什麼也打探不到。”
高鎮卻是滿不在意:“不就是個姑娘嘛,魏大人若喜歡,我明兒送兩個美婢到你府上。”
“那些庸脂俗粉,怎麼能跟那位姑娘比。”魏頤無力地歎道,“那姑娘你看著冷冷清清的,不愛搭理人吧,行為舉止也不嬌羞吧!抱在懷裡你才知道,什麼叫做天生媚骨!我可以說一句,沒有人是不想要的。”
高鎮對魏頤太無言了,朝朱明熾那個方向示意:“咱們那位爺不就給放走了嗎,我看是半點沒動心的。”
“二殿下在軍營呆了八年,怕是沒興趣了,你瞧他平時也從不跟彆的姑娘來往啊,彆說那位姑娘了,恐怕對誰都坐懷不亂吧。”
朱明熾喝了口酒,聽到了他們的話卻笑了笑。
坐懷不亂……
那天有沒有坐懷不亂,也隻有他自己才知道。
他第一眼看到趙長寧就是感興趣的,否則朱明睿問起的時候,他也不會脫口而出一句不錯。然後她坐到自己身邊來,即便她隻是幾個謹慎的小動作,他也全部儘收眼底。
他抓到趙長寧偷聽他說話,趙長忐忑而害怕地後退,但是她不知道,她處於這麼無助的境地,又想反抗,反而容易激起彆人的興趣。
那時他把趙長寧按在身下親吻,其實差點沒控製住真的強了她,手勁把她按在梁柱上,幾乎狎弄的親密。後來才猛然清醒過來,小不忍則亂大謀,此人可是太子的人,他又怎麼能為了女色這般作為,當真是昏了頭腦,所以才放開了她。
估計趙長寧也感覺到了,所以她才怕他。包括接下來的數次見麵,無論他表麵上多麼的淡漠、疏遠,她似乎也一直怕他。
後來她給自己彈鳳求凰的時候,朱明熾是覺得有些好笑的,在他的麵前班門弄斧。但其實他心裡是怎麼想的,趙長寧如何知道呢?第一次聽到有女子為他彈奏此曲,朱明熾心裡倒是有些異樣,後來趙長寧卻說她根本不知道這曲子是什麼。她當真……不知所謂。
其實朱明熾怎麼會坐懷不亂呢。多奇妙的事,一個大理寺官員,兩榜進士,竟然是個女子。誰又知道那身官袍下,掩藏的究竟是什麼樣的身子。也許他也是不自覺的受到了蠱惑吧。
但趙長寧是太子的人,除非他昏了頭腦,否則也絕不會顯露什麼的。趙長寧是個聰明人,若她哪天發現了,也許真的會加以利用。
朱明熾淡淡地喝著酒,他知道他利用了趙長寧,她心裡估計會非常的恨他。其實刑部這種地方,不借用趙長寧他也能來去自如,讓她帶自己去,也不過是另有目的。
外麵大雨磅礴,洗刷著這個曆經了隆冬的京城。大雨過後,應該就是春深了。
作者有話要說:三天不見,感謝姑娘們的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