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想把最好的給你啊。”
“但最好的……”她遺憾道,“已經沒有了。”
究竟是什麼沒有了?朱明謙不知道,他想問,老師卻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了,而是說起他寧夏之行的事。
他過了七月就要去寧夏了。
一想到這個,朱明謙就有點煩悶,他不太想離開老師。
不啟程也得去啊。
寧夏的七月,熱得像火爐一樣。
朱明謙監督修長城,修屯田,分衛所,按照老師預先給他的方法來做,很快把混亂的寧夏收歸整理。而打過兩次勝仗後,他漸漸有了威信。
他常聽人說,他有當年“戰神”的風采。
那個早已經死去的朱明熾。
不光是勝仗的問題,而且長得也像,邊疆整天打仗鍛煉,練得一身腱子肉,又長得高,當然就像了。
朱明謙不覺得自己很像朱明熾,當然了,他大半年沒照過自己什麼樣子了。
但他覺得自己應該比朱明熾俊點。
他打了勝仗,朱明熙也從朝中給他發來信,給了三千金的賞賜。
朱明謙還給長寧通信炫耀自己的戰功。老師就給他回話道:那吃敗仗回來挨手板。
朱明謙就笑了,他不會有敗仗的。
但他卻不知道發生了一件大事,朱明熙屠了趙家滿門。
那個時候他正在收複三關口,向甘肅總兵借兵五萬,全力進攻叛亂。剛平穩叛亂,他還沒來記得跟老師說這個好消息,就接到了京城的急報。
屠趙家滿門,一是因為當年趙家的背叛,二是因為趙家私藏□□。
他目眥欲裂,寫信回去給老師:兵力十萬,複否?
即便是驛站,也隻會以為他在請教軍事問題,但隻有朱明謙知道,他想履行當年許下的諾言。
那就是殺了朱明熙。
老師這次的信來得很慢,他等得有點浮躁,差點想帶著兵殺回去,她才給他回信:勞兵不可,量度而行,京城安穩,勿掛念陛下安危。
她是告訴他,長途跋涉行軍不可取,且京城防署不弱,他不能敵。
朱明謙緩緩地平了口氣,將信燒了。
其實他也知道不可。
而且他也知道,趙長寧不會有危險,朱明熙雖然變態,卻會對她手下留情。隻是她如何承受得起家族覆滅的痛苦。
不出他所料,三個月後,線報告訴他,趙長寧突生疾病,朝上昏厥,朱明熙讓太醫院醫治,沒診斷出個所以然,就砍了一批人的腦袋。
他決定班師回朝一次,他來到寧夏已經三年了,也該回去了。
他這次回去,朱明熙對他極度慎重。
寧夏古為西夏國,後被元收複,改成寧夏。但一直以來,此地黨項人民風彪悍,造反頻繁,屢戰不止。現在能有個朱明謙穩得住寧夏,朱明熙肯定會重視他。
吃了國宴,知道他擔心趙長寧的病,朱明熙並沒有久留他,放他去了趙長寧那裡。
趙長寧已經不住在趙家,而是住在一個彆院裡。
朱明謙很焦急,但當他到了彆院外麵,又平靜了些。將兵留在外麵,三步並兩步走了進去。
她靠著一個翠藍的軟枕,皮膚白得微透,應該是又瘦了些,但是下巴到嘴唇那段精致極了,有微微的絨光。
她睜開眼看到他,一時晃了神:“明熾……”
朱明謙一怔,心道邪門了,真的這麼像麼?他喚道:“老師?”
她很快回過神,驚訝道:“你怎麼回來了?”
“我聽說你病了……”
但他的話很快被趙長寧打斷了:“那又如何,你知不知道你回來一次,朱明熙就要忌憚你一分?”看他現在這個架勢,長得跟朱明熾差不多高,又帶兵又穿鎧甲的,的確很有西北寧王的氣勢,但他現在羽翼未滿,最忌諱遭到打擊。
朱明謙一把抓住她的手:“但你病了,難道不是因為朱明熙屠趙家……”
他說到這裡看到趙長寧臉色微微一變,自覺頓住了。
“我不是故意提到的。”他低聲說,“老師你不要傷心,你還有我。”
趙長寧閉上了眼睛,即便不睜開,眼淚也自狹縫中流出。她喃喃道:“你一定要殺了他!”
“我知道。”朱明謙緊緊握著她,“他有沒有折磨你?”
趙長寧頓了頓:“我不想提。”
“好好,不提。”他哄她,“你彆氣,我明天就回寧夏去了。”
“我身體不大好,太醫說可能活不到十年。”趙長寧淡淡說,“朱明熙一聽就把那批人殺了,他最該殺他自己!正好,我也沒想活這麼久了。所以在我有生之年……”
“老師,你絕不會死的。”朱明謙啞聲道,“我也不會讓你死的。”
趙長寧緩緩地一笑,慢慢說:“怎麼還像孩子一樣,如今該十八了。”
朱明謙靜靜地靠著她,不說話。
“除非有把握,不然不要回來了。”趙長寧最後叮囑他,“否則我不會再見你,聽到了嗎?”
他一直覺得,趙長寧對他這麼好,是有部分把他當成了複仇工具的。但就在這個時候,朱明謙覺得,或者是無比地希望,她也是真正的關心自己的。
他最後回了西北,聽了老師的話,無事不得回京。
這三年間,災害頻發,民不聊生,偏生朱明熙是個暴君,為此屠殺官員眾,朝野震悚。朱明謙偶爾閒暇,躺在寧王府裡讀京城來的信,突然有那麼一點點懷念朱明熾,那個人雖然對他冷酷,但對百姓卻是很認真負責的。兢兢業業,勤勤懇懇。
老師的信卻很少再發來,兩人之間的聯係淡了許多。
他隻能挑著信裡有老師的片段看。
趙大人身體不好後,皇帝就罷了她的朝,將她接進宮中照料,自然明白人一猜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朝野上沒有人反對,暴君殺人太多,這樣的小事還有誰敢管他,隻要他不是要娶男人做皇後,封妃都隨便他。
朱明謙看完後,臉色難看至極。
他對老師十分了解,就是當初朱明熾對她,都從未曾做過如此混蛋的事。他這是要乾什麼,將老師圈作他的禁臠嗎?越活越邪妄了,當年那個溫文爾雅的太子,怎麼會到今天這個地步?
難怪老師也沒有了與他的通信,身在宮闈之內,勢必傳不出信來。
她必然活得十分痛苦,需要自己去救她。
朱明謙一遍遍看著那些信的內容,然後他閉上眼睛,仰躺在椅子上。
三個月之後,不堪皇上酷法,大同總兵聯合都督同知張興英造反,兵力迅猛,直破雁門關。京衛嚴整抵禦,但能當千軍萬馬的三人,其中兩人已被殺,另一人下落不明多年。朱明熙當年專於學習治國,對於用兵他並不擅長。
其實還有一人可用,那就是被他囚禁深宮的趙長寧。畢竟是師承於那人。當然,朱明熙也沒有天真到覺得趙長寧真的會幫他的地步,她不臨陣反水就不錯了。
所以他下了一道命令,調任朱明謙回京,寧夏這個攤子暫時不管了,先守住京城這個喉口再說。
朱明謙聽到此令的時候,他什麼也沒說,將寧夏交給副將,班師回朝。
那時候張興英已經攻至居庸關,眼看就要扼住京城的喉嚨。
二十歲朱明謙,年輕得英姿勃勃,雖驍勇善戰,卻格外恭順聽話。他不僅很快穩固了局麵,還平複了張興英的叛亂,朱明熙很信任他,將禁衛軍也交給他。
大同總兵才是叛亂的中間力量,還要靜等平複。
朱明謙向朱明熙請旨去看趙長寧:“……有些地方要請教老師。”
朱明熙沉默不語。
他望著夕陽西下的方向,淡淡地道:“她太恨朕了。其實她不該這麼恨朕,當初如果不是她二叔和七叔叛變,朕的母後不會死,朕早該將他們滿門抄斬,因為她才拖延到了現在。這世間的事一報還一報,是非常公平的。”
朱明謙道:“弟弟不明白皇兄是什麼意思。”
朱明熙露出淺淡的笑容:“告訴她,她要是敢耍花招,這全城百姓就要跟著給她陪葬了。”
朱明謙最後還是見到了趙長寧。
他沒想到她病得這麼重,叫人攙扶著在院子裡看花。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又是一年春天,海棠垂掛在枝頭,簇簇擁擁從朱紅高大的宮牆上垂下來。開得這麼好,這麼熱鬨。
趙長寧回頭看他的時候,差點沒認出他來。
站在門口高大魁梧的男子,已經完全是個成年的男子了,有壓迫感,有血腥味。直到他露出一絲她所熟悉的笑容,輕輕喊她:“老師。”
在她回房不便的時候,他幾步走過來一把把她抱起來,覺得她輕得就像一束紙紮成的。
他把老師放在羅漢床上。
“你病成這樣?”他聲音沙啞,手微微顫抖。
趙長寧淡笑道:“你長大了,老師差點沒認出來。”
他知道她隻是不想回答,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然後站起來:“老師喜歡鳥嗎?要是喜歡,下次學生買幾隻來陪你。”
趙長寧的聲線很長,她平靜地望著朱紅隔扇外的海棠:“你還不知道籠中鳥嗎,”她淡淡地道,“恐怕更巴不得你殺它吧。”
朱明謙沉默,沒有逗留多久就離開了,啟程前往居庸關。
血戰五天,殺敵三萬。居庸關如人間煉獄。
叛軍最後被平定。
京城百姓知道後無不歡呼,萬人空巷前來迎接他這位大將軍。
當他騎在馬上,他突然地想起很小的時候,他被按在石板上打。他連飯都吃不飽,紫禁城雪大如席,那個人的背影被雪淹沒的情景。
進入紫禁城後,他被允許戴甲入朝覲見朱明熙,這是無上的尊榮。
當他跪在地上的這一刻,皇上身邊突然有個侍衛暴起,拔刀向他刺來,幸而朱明謙有千錘百煉出來敏銳,立刻側身一躲,並從袖中抽出短刀反擊,厲聲說:“朱明熙,我拚死替你保江山,你居然想殺我!”
朱明熙臉色一變,冷冷地看著朱明謙,道:“把這亂賊給我拿下!”
什麼殺他,他還不至於蠢到論功行賞的當天殺功臣。他分明早有反心,這不過是在製造借口罷了。
果然,那侍衛被他斬於刀下,他手腕帶血,冷笑道:“朱明熙,不殺你不解我心頭恨!”
這句話——聽起來倒是有幾分真誠了!
朱明熙起身與他迎戰,殿外湧入一群金吾衛侍衛,但這些人,卻與錦衣衛的人纏鬥在一起。朱明熙冷聲道:“朱明謙,你能忍!”
會咬人的狗不叫,他怎麼忘了這個道理。
朱明謙笑了笑:“皇兄,我無反意,是你逼的!”
最終朱明熙還是不敵。他把他逼到角落裡,刀抵在他的脖子上。朱明熙忽然看著他,冷笑道:“你謀反,是為了她嗎?”
“你太小看我了皇兄。”朱明謙隻是淡淡道,“謀大事者不拘小節。”
朱明熙卻是狂笑:“你不承認,你竟然不承認……!她活不過三個月了,你再怎麼救她,她都活不過……”
茲——
一刀入骨,鮮血飛濺。
他的軍隊很快入紫禁城控製局麵,百姓們都聽說了,是皇帝想殺才打了勝仗的功臣,所以他被逼無奈才反的。再加上朱明熙之前的□□,他們很快就把同情心偏向打了勝仗的大將軍,擁護他繼位。
民心所向,不可阻止。
朱明謙終於登基了,在完成加冕,他登基的第一天,他就迫不及待地讓人打開禁宮,他要去看老師。
在他前往禁宮的路上,他無數次地想到以前新皇對她做的事,勝利者的禁果。
不是的,她是老師。朱明謙再一次告訴自己。除非她願意,自己不能強逼她,但是他心裡分明知道,老師喜歡的究竟是誰,那就不會有願意的時候。
她不願意,她就永遠是他的老師,這輩子他最親的人。他這輩子絕不會傷害的人。他隻願意看到她快樂,而不是痛苦。
朱明謙將那樣細微的一個念頭壓入波濤洶湧的大海中。
朱明謙無比恭敬地將她請出禁宮,住進安排好的府邸裡,官複原職,每天找人陪著她玩,怕她覺得悶,特地拿一些朝事去問她。
他去的時候,會靜靜地陪老師很久。
已經過了三十的老師,她的神情中總是透出淡淡的平靜,有時候他看過去,覺得其實是一種超脫物外的淡然,或者說是什麼都不在乎。
她越病越重,身體也越來越不好,朱明謙看著越來越驚恐。
他理解當初朱明熙殺太醫的心態,因為太醫院診斷了個遍,都給了他一個期限,早已油儘燈枯,活不過兩個月。
雖然這個人就在他身邊,但她卻在一點點地消失,一點點的離開。
說不定那一天,她就再也不會醒過來,或者回答他的問題了。
那天天氣很好,日頭又暖,他就把老師抱出屋去曬太陽,讓她看海棠花。
“明謙,”趙長寧說,“我要是真的死了,你不要傷心。我早就想死了,這是我欠他的。”
“老師不許說這個。”朱明謙淡淡道。
趙長寧伸手,如他少時那樣摸了摸他的頭,笑著說:“你納幾個妃子,生了孩子便有家人了,不用抓著我不放。沙子終歸要流走,老師感謝你,很遺憾不能一輩子陪著你建功立業。”
他抓著她的手,驚愕於已經這麼枯瘦了。
而趙長寧看了他一會兒,仿佛透過他看到另外的一個人。
因為她的神情又很快地失落下來。
“我一個親人也沒有,從來就是,”朱明謙說,“那老師要一直做我的家人。”
她微笑著閉上眼睛,朱明謙很久沒聽到他說話,他陷入一種恐懼中,這種恐懼讓他渾身僵硬,伸出手指試探她的呼吸。
他感覺到了氣息,知道她隻是睡著了,才放鬆下來。
放鬆的時候他心裡卻突然湧上一種絕望,幾乎將他淹沒。
他忍不住將頭埋在她的手間,很快覺得她的手熱起來,濕乎乎的。
那是他哭了。
絕望而又無奈。總有一天會是這樣的,總有一天會來。
到了那時,便同老師一樣,孤獨無依。
因為那個人他再也不在這世上。
所愛隔山海。
山海不可平。
作者有話要說:解釋一下,朱明謙不是重生的,他也是做夢夢到的前世。
本來想寫七叔和小長寧的番外,但是寫出來就覺得換了主角一樣,所以臨時改寫了這個,廢掉了幾千字。
這下,把前麵大家的疑惑給補充上了,一個完整的前世。
所以這本就真的完結啦,有興趣的姑娘可以預收《丹陽縣主》,估計再過半個月開吧,我會先存稿,存好後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