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飄零人(1 / 2)

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8023 字 8個月前

雨過天青。

嘉柔那身翠色衣裙洗得乾乾淨淨, 搭在籬笆上, 一個晌午頭就能收進來。

她這回傷得極重, 本都沒人願意治。是個女大夫點了頭,卻也約法三章, 死馬當活馬醫, 死了概不負責。李闖背著她兩人像兩隻流離失所掉隊的獸, 倉皇而出, 倉皇而止,李闖給願意出手相救的大夫磕了幾個響頭,哭的像個鬼。

她的衣裳真好看啊,流光熠熠, 鮮嫩明秀, 就像她好端端時的眉眼。李闖盯著嘉柔隨風起舞的衣裳發片刻的呆, 便進山采藥了。

采藥才能換錢, 換了錢再給嘉柔買藥材,買補品。李闖不知道她能不能活下來,誰知道呢, 女大夫也不知道。生死的事, 從來沒有人能知道。

“她是你什麼人?”女大夫是鄉裡唯一的大夫,常年奔走在方圓幾十裡內大小鎮子村落,風吹雨打, 人又黑又精神,麻利自如。

某一日,兩個血人大喇喇闖進來, 少年悲傷淒惶,少女奄奄一息,怎麼看,都像是被人追殺。女大夫見多識廣,醫者仁心,冒著風險留下兩人,但日子一久,見這兩人既不像兄妹,也不像夫妻,怪怪的。

是私奔麼?女大夫多想了一層。

可李闖來時穿的是兵服,淮南一帶士民大約知道朝廷在跟壽春的將軍打仗,女大夫胡亂猜測一番,終於忍不住問了。

李闖像一隻憂傷的小動物,他抽抽鼻子:“我也不知道她算我的什麼人,”他喃喃的,“隻是我們恰好認識,她被人害了,我不忍心,帶她跑出來……”

說到這,李闖肩頭一抖一抖的,他早上過了戰場,殺過人,見過血,腿不再軟,手不再顫。戰場上,有人掉了腦袋,有人缺胳膊少腿,自然,也有人腸子被兵器拉扯出來,但居然還能戰鬥,李闖敬這樣的人有種,是條好漢。

可是嘉柔不行,她就像一隻美麗脆弱的蝴蝶,忽被殘忍戕害,滿世界都血淋淋的。李闖一回想,呼吸都被鮮血黏糊住了,他不止一次夢到那個場景,救不了她,夢裡哭得撕心裂肺。

他機械采藥,機械出賣著苦力,替人收草,也能一個人就抱起曬醬菜的大缸,誰見了都喝聲彩頭:真是力大如牛的小夥呀!

李闖拚命攢錢,那是給嘉柔續命的。

好幾回,女大夫頹喪地告訴他:人要死了,她救不了。

李闖就繼續磕頭,磕的一頭血,女大夫本要告訴他可以準備一葦席子的話隻好咽回去。

天太熱,外頭知了叫的聒噪。夜間,則有螢火蟲在窗子那鬼火一樣飄著。

李闖在鎮上聽人在茶棚子裡閒扯,說到洛陽朝廷,說到毌純,還說到了吳賊。

他聽得心裡狂跳,從鎮子上飛奔回來。

嘉柔毫無生機地躺在床上,幾隻綠蠅繞著她飛,怎麼都趕不走,李闖不停揮舞著蒲扇,他急了:

“這是怎麼回事呢?”

女大夫欲言又止:這是人不行了的兆頭。

蒼蠅清楚的很,比人都清楚。

李闖看懂了女大夫的表情,愣了愣,忽然就紅了眼,把蒲扇一摔,衝著嘉柔哭吼道:

“你醒過來啊!我知道我不是你想見著的人,你想見大將軍嗎?你醒來啊,你醒過來我帶你去找他,他也到處找你,你爹都跟了他,你說句話啊,你是不是想見大將軍?你還有好日子要過呢,你不能這麼死了,薑姑娘,你醒過來啊!”

他吼得滿身大汗,抽噎著,又慢慢跪倒在了床頭,絕望地趕著綠蠅:“滾!滾啊!我殺了你們!”

女大夫看不下去了,她眼角濕潤,攥著拳頭走出來。

夜裡下起暴雨,黑雲翻墨,一水如天,池塘裡的荷葉被風雨打得死去活來。嘉柔就是在這樣的雨聲裡突然醒過來的,她以為自己死了,陰世也會下雨嗎?

她辨聽出雨聲,雨打在肥厚掌葉上的聲音,打在窗欞上的聲音,打在簷下水缸邊沿上的聲音,如箭,如鏃,她忽然就想起石苞那張臉,帶著巨大的仇恨,將馬槊狠狠捅進了自己的身體。

他真的好恨自己。

那麼,他呢?他也這樣恨自己嗎?嘉柔在雨聲裡喊了聲“父親”,聲音虛弱,她想了想,又喚了聲“姊姊”緊跟著的是“兄長”。

無人應答。

他們在嗎?若都在,自己不算孤單了。

可幽暗的燭光裡傳了清晰的一聲“薑姑娘!”,嘉柔一震,是誰?這樣陌生又耳熟,她隱約記得,不久前也聽過這樣一聲“薑姑娘”,要把天都喊裂了。

嘉柔在李闖和女大夫的輪番絮叨中漸漸明白,自己沒有死。

她求死不能,求生不能,上蒼為何要這樣對她?

嘉柔很快又睡過去。

反反複複的,嘉柔似乎不願意醒過來。她要忘了他,忘了大奴,忘了她仍然摯愛卻又不得不放棄的人間。

“薑姑娘,你爹爹還活著,你快醒過來吧,等你好了,我一定把你送回去,讓你跟你爹爹還有大將軍團圓……”李闖在她床頭哀求地低語,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胡亂地認為嘉柔會希望和這兩個人團圓。

他知道嘉柔不會喜歡自己,沒辦法,這種事是世上除了生死,最沒辦法的事。他心裡有嘉柔,而大將軍在嘉柔心裡。

大將軍布告四方,在到處找他們。

女大夫把他們的蹤跡小心翼翼地先隱匿了下來。

嘉柔生死未卜,大將軍到底找嘉柔是為了什麼,李闖心裡偏又沒底,但他拿這個話來激發嘉柔的生存**自己也說不出到底是何緣故。

也許,病急亂投醫。

嘉柔到底還是悠悠轉醒,女大夫寸步不離,見她眼皮子一動,擺了下手,示意李闖噤聲。

女大夫拿沾著清水的紗布在嘉柔乾裂的唇上潤了潤,灌進兩口湯,再查探她腹部傷口,腫紅一片,要想好徹底,怕是要養個半年了。

稍微一收拾,就一身的汗,女大夫摸摸嘉柔汗濕的衫子,把李闖趕出去,替她解開擦乾淨。

嘉柔知道了父親沒死的消息,她惘惘的,一下被砸昏了頭,心跟受傷的部位一樣流下了一節又一節的膿汁。

她整整一個夏日幾乎都未說話,不是點頭,便是搖頭。

等到早晚都有了涼意,空氣中開始飄蕩秋的氣息,從田野中漫過來,帶著薄霧,她突然清明開口:

“李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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