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媽媽在學校食堂打了飯, 回辦公桌吃。同事們邊吃邊聊天,無非是家長裡短的事。
杜媽媽就聽見她對桌的劉老師一邊吃飯一邊打電話:“那你周末到底回來不回來啊?你已經倆禮拜沒回家了。……換季的衣服都給你準備好了,這天可馬上就要冷了,你再不回來拿衣服,準備穿著小裙子冷風裡跳芭蕾啊?……行行, 知道, 給你燒排骨。你那被套彆忘了拿回來啊, 我給你洗洗曬曬……”
杜媽媽聽著,心中微動。等劉老師掛了電話, 她就問了一句:“誰啊?”
“嗐。我閨女!”劉老師氣哼哼的說, “倆禮拜沒回家了,也不知道回來看看我, 白養她了。”
杜媽媽頓了頓, 試探的問:“在學校裡嗎?我怎麼記得她今年該畢業了吧?”
“已經畢業了, 早從學校宿舍搬出來了。”劉老師說, “找了份工作,在開發區。我說開發區也通地鐵了不是, 亦莊線, 你就坐地鐵上下班唄。她還不乾,嫌倒兩次車太麻煩。非在亦莊那邊租了個房子, 就在公司邊上,平時可以睡懶覺, 睡醒了騎個小黃車十分鐘到公司。”
杜媽媽這幾天因為杜綃固執的搬出去而難受的那顆心, 忽然好像找到了依托。她忙問:“你讓她自己住啊, 一個小姑娘家,行嗎?”
劉老師不以為意,說:“她都這麼大了,大學都畢業了,也該學著獨立了。正好鍛煉鍛煉她。”
“我們家這個事兒多著呢,周末回來,給我帶一大兜子臟衣服。我說你那出租房不是有洗衣機嗎,她說要跟另外兩個同事小姑娘合著用,其中一個你猜怎麼著,用洗衣機洗運動鞋!我閨女就不乾了,嫌臟,衣服都拿回家讓我給她洗。出門在外,哪還能這麼講究。”劉老師抱怨,“不過呢,除了事兒多點吧,這一工作,自己獨立出去,明顯說話做事都不太一樣了。感覺真是長大了。我就覺得讓她自己在外頭,也挺好的。”
杜媽媽戳著碗裡的飯:“可到底是女孩啊,放她自己在外麵,出事怎麼辦?”
“能出什麼事?”劉老師詫異,“她這麼大的人了,我從小教她,出門看人,回家鎖門。自己處處小心,彆瞎湊熱鬨,遇著打架的繞著走。她隻要把我的話聽進去了,自己處處小心,就不會出大事。”
杜媽媽沉默了一會兒,覺得不說憋得難受。
“我閨女……也搬出去了。”她終於說了出來。這本是令她覺得生氣、擔憂又羞恥的一件事,但不知道怎地,終於坦然的告訴了彆人之後,她才發現原來也不是那麼難以啟齒。
“也是為了上班呀?”劉老師問。
“不是。我們家剛添了個小孫子不是,太擠了,她就說不如她搬出去吧,鬆快點。”杜媽媽說。
劉老師稱讚:“你閨女可真貼心。”
“也是之前家裡實在太亂,寶寶夜裡老哭,也吵得她睡不安穩。我原本不許的,她自個主意大,非要搬出去。”杜媽媽有些消沉的說。“以前她上學的時候,我從來不許她超過八點不回家的。沒想到長大了這麼不聽話。”
“你想的就不對!”劉老師說,“乾嘛非要‘聽話’啊,‘聽話’的有幾個有出息的!”
“你看看現在這社會,競爭多激烈,而且講究男女平等,公司裡邊都是把男孩當牲口使喚,把女孩當男孩使喚。男孩女孩競爭工作機會誰也不會讓著誰啊。你要把孩子管得什麼都‘聽話’,她就不會爭。這社會,老實孩子吃虧受欺負。”
“我就這麼一個閨女,從小我就教她,彆把自己當女孩,遇到事彆老想著自己是女的,你是女的也沒人讓你,你得自己衝上去為自己爭取!”
“獨生女啊,沒有兄弟姐妹,我要不把她教得能自己能照顧好自己,等我和她爸兩腿一蹬,誰照顧她?”
“你們家好點,還有個兒子。這當哥哥的多少能照顧點妹妹。可兒子也有老婆孩子了吧,他也不是三頭六臂的,不得先緊著自己的老婆兒子照顧啊,有餘力才能幫幫妹妹,沒餘力,也隻能乾著急。你彆覺得你閨女有哥哥就能什麼都靠哥哥了,這不還有嫂子嗎?”
這話真是戳到杜媽媽心上去了。何止是哥哥靠不住,連她這親媽不也是靠不住嗎?大事麵前,為了兒子媳婦孫子,她就犧牲了女兒的利益。
女兒就是因為明白了,所以……才堅持從家裡搬出去吧……
杜媽媽一口飯在嘴裡,嚼也嚼不動,咽也咽不下去。
下午上完兩堂課,她猶豫了許久,終於撥了杜綃的手機。
杜綃看著來電顯示是“媽媽”,心裡一陣發緊。她趕緊抓著電話去了茶水間。
“……媽?”
才不過幾天沒見,可再聽到杜綃的聲音,杜媽媽就難過得不行。她抽抽鼻子,平緩呼吸,儘可能平靜的說:“綃綃,明天周六了,你想吃什麼?”
杜綃鼻子一酸。
當時她對媽媽說了那麼戳心的話,她其實一直有點怕媽媽從此再不原諒她。爸爸哥哥都給她打了電話,唯獨媽媽一直都不給她打電話,意味著她一直都還在生氣。她還想著,如果媽媽還在生氣,她就暫時先都不回家了。
想得好好的,結果聽見媽媽問她吃什麼,她的情緒稀裡嘩啦的就丟盔卸甲了。
突然就想家,突然就想吃媽媽做的飯。
“汆丸子吧。”她說,“天有點乾了,想喝湯。”
“行。”杜媽媽說,“那就丸子湯。”
她們兩個人說話的語氣語調如出一轍,都是緩慢而輕柔,給人以沉靜嫻雅的感覺。
她們沒說太多,就收了線。在電話的兩邊,各自出神。
世上有千萬家庭,有千萬種活法。既有劉老師那樣從小就引導著女兒像個男孩一樣去競爭拚搏的,也有像杜媽媽這樣把女兒從小握在手心,係在褲腰帶上,少看一眼都不行的。
現在,這母親在學著放手,這女兒在嘗試獨立。這第一步邁出去,多少都帶著些酸澀和微痛。
和媽媽互相低頭了,杜綃的心中有一塊大石終於卸下來了,說不出的輕鬆。
下了班正收拾東西,JACKY LU帶著他身上那股子特有的雪茄臭味從她桌前經過,停下腳步。
“下班啦?”他雙手插在西褲兜裡。挺括的西服領子裡,露出一套的馬甲。
這種西裝三件套的穿法,杜綃記得小時候看的那種上海灘時代劇裡經常出現。她“嗯”了一聲,眼神恍惚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