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田見將軍夫人一秒變臉,那軟軟糯糯的和善表情,一下有了棱角的鋒芒。
或許是人與群分吧,宇文晟的妻子,怎麼可能真是一隻毫無心機的小白兔。
蘇田攏了攏垂落的袖袍,頸椎與脊椎昂直的線條緩緩彎曲而下,形成一道順服誠摯的弧度。
他道:「章少東家給我講過夫人的事情,無論是夫人本身的能力,還是夫人如今挺身而出捍衛夫家軍權的勇敢,甚至是夫人以一介女子之身,不畏一切艱難去開拓一條新商路,我皆深深佩服夫人敢想敢做,且有這個實力去做。」
「我是自願前來的,因為我也想趁著如今這一副還不算年邁的身軀,去拚搏一番,看看自己究竟能夠做到哪種地步。我內心亦是不甘於目前的一切,然而早已成為南邊兒最大商賈的章氏,卻沒有任何容我繼續展示攀升的機會了,所以我才打算抓住這一次。」
「章少東家那邊已經與我解了約,從此蘇田並非章家的人,夫人儘管放心,從今往後,我會全力輔佐夫人辦理好一些帳麵上的事情,但凡夫人有用得著蘇田的,看得起蘇田,便可交予我辦。」
蘇田這個人足夠聰明,他能猜到鄭曲尺問這番話是在忌諱著些什麼,所以直接就將自己的想法與忠誠擺在明麵上。
雖然他的「忠誠」再細思一下,與其說是對鄭曲尺,不如說更是忠於他自己的內心選擇。
若彆的東家聽到底下人這樣獨立特行,心野難馴,肯是會寧可要一個腦子稍微笨一些的忠仆,亦不願意有一天會擔心自己是不是引狼入室了。
但鄭曲尺卻不一樣。
首先,她本身就不是受這個世界傳統教育下的思想,她自己都還沒有接受階級的剝削與奴役是正常的,她認為打工打工,這是企業與員工之間的相向奔赴。
企業要人才、要能做實事的,而人才來企業,是奔事業與賺錢來的,不是來獻忠誠與愛心的。
你能給我的企業提供足夠的價值,那麼我自然也會回饋你同樣的報酬。
蘇田說完這一番話之後,其實內心亦有些忐忑,他一時衝動,便將他真實傲氣的一麵展露了出來,或許是傲的人都有的通病吧,他們不屑於隱藏自己不為人接受的一麵,他們兜兜轉轉,其實都是在尋找能金夠接受他們這樣一麵的人。
連最開明的章少東家都並沒有完全接受他的想法,他知道,對方將自己引薦給將軍夫人,一來是覺得他能夠幫助得到將軍夫人,另一麵恐怕亦是覺得他太難以駕馭,於高於低的位置都不合適,便將他這個難題直接丟給了將軍夫人。
那麼將軍夫人呢?
像她這般特彆的人,如她這般敢於挑戰世俗的奇女子,也會對禦下要求絕對的俯首貼耳、唯命是從嗎?
鄭曲尺稍微思索了一下,然後道:「我信章少東家的為人,所以,我也信由他推薦過來的蘇先生,你既然覺得在咱們車坊有前途,那便是信任我與我的匠師團,既然是這樣,那我們就一起共贏一把,那就祝我們以後相處愉快。」
蘇田見將軍夫人眼眸之中無一絲陰霾,全是豁然坦蕩的神色,他不知道她聽沒聽明白自己的意思,於是遲疑地揖禮:「……蘇田定會儘心儘力。」
鄭曲尺彎起嘴角,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來,蘇田,你在我這裡儘管施展你的才能,你也看到了,我們這兒全都是一群隻懂埋頭苦乾的匠人,我如果廟小,便絕不強留你這一座大佛,但我相信你會選擇留下的,因為我覺得你未來肯定也遇不上我這麼開明的東家了。」
蘇田怔然看向將軍夫人。
「夫人……」
鄭曲尺認真地看著他道:「我這人向來欣賞那些有自己想法、又敢表達自己想法的人
,我拿錢請你,你就在你的能力範圍內儘管放手去乾,乾好了就升職加薪,咱們不是主仆的關係,我不會對你事事約束,你有什麼意見或者建議都可以提出來,但有一點你且要好好記住,我——」她指了指自己,眼眸一瞬就變了:「不能接受背叛。」
蘇田其實並不習慣於將軍夫人與他說話的方式,因為在他心目中,將軍夫人應該是比章家更有權勢能力的人,商人在鄴國地位並不高,除了錢,其它擁有的卻很少。
可這樣一位夫人,卻始終以一種平等的方式在與他交流,不居高臨下,也沒有輕視與怠慢,她在明明白白地告訴他。
我這裡舉賢任能,不談喜好,不論親疏,更不會打壓與偏見敢於薦言、反駁之人,隻要你是對的,隻要你能乾出實事,我們可以用一種對等的方式進行交流溝通。
蘇田這會兒越想越難以平靜,他眼中神彩奕奕,雖有千言萬語想要說,可張了張嘴,最後卻隻道出四個字:「蘇田明白。」
鄭曲尺跟他聊了一會兒,談了一些雙方的看法,也事前劃拉了一條不容踏過界的底線後,她遲疑地問道:「對了,你們少東家有沒有告訴過你,目前咱們還發不起月錢……」
蘇田聞言一愣,然後不由得笑了,他看著將軍夫人:「少東家沒有說,但蘇田看出來了。」
「嗬嗬嗬……」鄭曲尺尷尬地笑了一聲:「是、是嗎?我就說蘇先生的眼力不同一般人。」
這、是、怎、麼、看、出、來、的、啊?!
他們車坊散發的窮酸氣息,已經到了明眼人一看就知曉的地步了嗎?
意識到將軍夫人是一個真性情之人,蘇田這會兒倒也不再掩飾本性了,他調侃道:「但我相信夫人以後賺了錢,定會將拖欠的月錢儘數補上的,對嗎?」
鄭曲尺信誓旦旦道:「當然,等賺了錢,我一定會先將月錢給你們補上的!」
「那就沒問題了。」他很好說話。
「……這種連月錢都發不出來的東家,你當真覺得比留在章家商鋪更有前途?」她不禁好奇地問他。
蘇田也是一個前衛之人,他豁達道:「這些事情的困難隻是一時的,總會有辦法渡過,但有些事情卻很難改變,比如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看法,它一旦根深蒂固於人的腦中,就難以拔除,我努力過了,所以我知道有多難,所以我妥協了,便選擇了另一條更加輕鬆的路。」
他的話似指非指,意有所指,像是在回答她的話,又像是在感概些什麼體會。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看法,它一旦根深蒂固於人的腦中,就難以拔除……
鄭曲尺聽完,也覺得好像是這樣的,與其費儘心思改變偏見,不如放棄錯誤的,去重新選擇一個沒有偏見的地方……她其實也不太相信,這世上真有人寧願死守「偏見」,等待「改觀」花開的一天。
也許有吧,但何必呢,總覺得最終的付出與收獲不對待。
——
要說這蘇田辦事的效率當真是高,沒過幾天,就辦下來了各種手續,他們車坊也可以合法合規地開起來了。
鄭曲尺在開工之前,還特意召開了一次全體匠師會議。
首先她跟所有人表明了自己身份,也告訴了他們她是他們前同事「阿青」的事,不隱瞞、不扯謊,一切原原本本地講了,甚至包括她曾經還是桑瑄青的事。
不得不說,她的這一次「坦白」,直接就將他們的三觀炸裂又重塑了一遍。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給他們的震撼太多了,以至於現在他們都認為「阿青」是男是女都不重要了。
最重要的是,她是將軍夫人,她還是拿到了「霽春匠工會」上拿到翹楚的「阿青」,她可
以帶領著他們這些鄴國工匠的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