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聽說了嗎,今兒個新少爺就要回家了!”
“早就知道了,那本來那位呢,據說他親爹早死了,隻有一個媽活著……”
“噓!沒頭沒腦的事情你也敢瞎說?”
“啊……這不是聽著都在傳嘛。”
“有的話吧,你心裡想想就好了,可彆說出來,一不小心拖累大家都遭殃……”
“唉,新少爺回來了,也不知道小少爺以後怎麼辦。”
“嗤,要說我,他算哪門子的小少爺……”
“可不能這麼講,好歹還是在顧家。”
“有工夫擔心小少爺你不如擔心擔心你自己,夫人那麼疼愛小少爺,想必是舍不得他出去吃苦頭的。”
“難說,難說……”
……
花廊底下響起了竊竊私語,或許是因為平日裡這裡人跡罕至,是以那些傭人討論的聲音也沒有收斂,一句一句竄入了人的耳膜。
顧沉眉心微蹙,低低地咳了一聲。
他的聲音甚是低沉,更何況醇厚的男音在一眾尖細的女音裡顯得格外突出,頓時眾人心裡都是一顫。花廊下三兩聚集的傭人轉過頭來,一見著他的身影,立時間,所有人神情都變了。唯唯諾諾道:“……大少爺。”
氣氛不由得緊繃起來。
傭人們皆是惴惴不安,拚命回想自己剛才說了什麼,也不知道那番對話這位大少爺適才聽到了多少。有那些個口無遮攔的,這一瞬冷汗便從額頭落了下來。顧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位大少為人最是冷峻威嚴不過,令人望而生畏。更何況在從前的時候,最為疼愛小少爺的,也就是大少了。
顧沉眸光淡淡掃過,道:“這些話我以後不希望再聽到。”
“是,是……”
“大少爺,以後我們絕對不敢了。”
“多謝您寬宏大量。”
……
眾人點頭如搗蒜,接連的承諾著,以後再不會這般口無遮攔。但是那些都和顧沉沒有什麼關係了。如果他願意,他完全可以將剛才見到過的那幾張麵孔一一都解雇,但是他暫時沒有這樣的打算。
那並不是因為寬恕、仁慈,或者名為大度之類的美德,而是因為另一種潛藏於心底的、並不能拿出公布於世的念頭。
傭人們眼睜睜看著他走遠,訝異於大少爺居然沒有發怒的同時,心底終於是鬆了一口氣。而這個時候,顧沉已經大步走過了花廊,穿梭過了青翠的花園,進入了掩映的主樓。此刻寬闊開敞的客廳裡,並沒有見到太多人的影子,但是顧沉知道,很快,這裡就將會被人填滿,那些個最為親近的長輩,將會一個一個趕來。
——畢竟,自己失落了十幾年的親弟弟,終於找回來了,不是嗎?
顧沉緩步走上了二樓,他在走廊儘頭的房門口站定,堅實的紅木門仿佛要隔絕內外所有的聯係。他敲了敲,但是並沒有什麼反應。顧沉豎起耳朵,仿佛是想要從空氣中捕捉到什麼,倏忽間,反應了過來,折身去往走廊另一頭。
那是一間琴房。
厚重的大門縫隙裡,透過了一線天光,讓人隱隱約約捕捉到了空氣裡散落的音符。門後模糊傳來的琴聲是那樣的清揚悅耳,顧沉的手掌按到了琴房門上,輕輕用力。
門沒有關。
傍晚的陽光順著大片大片的落地窗灑入,照映過了中央那架純白的鋼琴。一個清瘦的身影正坐在純白的鋼琴前,手指像精靈一樣上下舞動。那是一名年紀不大的少年,悠揚悅耳的琴音就從他的指下流瀉出。他的手指修長漂亮,穿梭在了黑白相間的琴鍵間,而他的神情極其專注,好像再沒有一點外物可以乾擾,即便剛剛響起了的推門聲,似乎也沒有進入他的世界。
側臉的輪廓、漆黑的眼眸、翻飛的手指……他的世界裡似乎隻剩下了純白的鋼琴,他的琴聲構成了一個獨立的世界。手指之下流瀉出的曲調是那樣的悠揚動聽,然而顧沉卻微微蹙眉。
誠然此刻的琴聲是極為動聽的,但顧沉聽得出來,表麵的悠揚與清越下,暗藏的一點點茫然與迷惘。就像一隻在林間走失了的小鹿,看著身周複雜的世界,睜著濕漉漉的大眼睛,茫然的站在原地,不知道應該去往何處。
顧沉並沒有出聲打擾,隻是靠在門邊,做一名合格的聽眾。
一曲終了,少年修長漂亮的手指按在了光滑的琴鍵上,眼簾微微垂著,不知道在想著些什麼。
顧沉開口:“……阿鴆。”
那一聲似乎驚醒了茫然中的少年,他微微的側過了頭來,露出了一雙清澈的眼睛,黑白分明的,仿佛泛著濕漉漉的水汽,還帶著些許未曾褪儘的迷茫……當真就像一隻走失的小鹿了。
顧沉無聲的凝望著他,甚至帶著某種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意味,細細描摹過了少年的臉廓。
那張臉當真是秀美到了極致,五官未曾完全長開,但已然勾勒得出其間的秀麗精致,皮膚更是新雪一樣的白,襯著漆黑的發絲,愈發顯得容色明淨清透。
顧沉無聲的注視著,腦海中不由得冒出了一個念頭。這樣一張秀美清雋的臉,和他老子還有他自己半點都不像……也不知道這十幾年來,怎麼從沒有發現,這個精致得一碰就要碎掉的孩子,竟然不是顧家的人。
他的視線不知不覺落到了漆黑的眼睛上,少年眼眸如水,澄淨清透,就像半點也不沾染其他的塵埃。顧沉忽然間很想要看到這雙眼眸染上其他色彩的樣子,是否還會這般柔軟乾淨……
“……哥哥。”
少年忽然開口,清澈的嗓音就像是山林間安靜的小鹿。
顧沉倏然驚醒,將發散出去了的思緒歸攏回來。
偌大的琴房裡響起了低沉的聲音:“以後不要這麼喊我。”
這句話落地之後,肉眼可見的,少年原本如常的麵色變得蒼白,那眼眸清澈依舊的,可是有無儘的錯愕與震驚劃過,緊接著,化作了難以言喻的悲傷與黯然。
少年淡色的嘴唇動了動,他輕輕的咬住了唇珠,到底……還是沒有說得出話來。
顧沉將他的變化儘收於眼底,說不出的憐惜,心底深處亦是輕輕的笑了笑,轉變了口氣。
他說:“以後該叫我大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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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藏於前一刻和平表象下的現實被挑了出來,顧沉的話語無異於某種明顯的暗示。
從哥哥到大哥,已經不再是唯一的兄長……
然而無論如何,都比那要將人打入地獄深淵中的上一句話要好了。前一刻仿佛已經被宣判了死刑,下一刻告訴他,雖然那並不是玩笑……可或許還有某種求生的機會。
阿鴆的眼睛驟然變得明亮,緊接著,又有一些惴惴,又有一些不安。混沌的大腦根本理不出來什麼思緒,他求助似的望向了自己的兄長,望著顧沉深峻的麵容以及沉靜的眼睛,仿佛想要從中尋求什麼讓自己心安的力量。
咬住唇珠的動作漸漸鬆開,他動了動,卻吐不出什麼音節,喉嚨仿佛被堵住了一樣。下一刻,他看著眼前高大的身影闊步朝著自己走來。
“……哥哥。”阿鴆不由自主道,服從於潛意識的,像從前千百次那樣,如此稱呼著自己的兄長。
“噓。”顧沉的一根手指落到了他的唇|瓣上,“乖一點,彆再這麼說了,你二哥今天就要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