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 30 章(1 / 2)

夜色黑黢黢的, 祁家的三進宅院裡, 東北處有個隱秘的角落, 圍繞著一片翠綠的竹林,竹林裡立著三間簡臥, 是宅裡大夫屈木平的住所。

因臨靠著邊牆,平日裡下人仆從不常經過。

尤其這個屈大夫是從雲州山裡請出來的老者,向來喜歡繃著一張臉,不多話也與人親近, 每個月還有一半的日子要回雲州的老家采藥, 久而久之,綠竹林這處便成了禁地一般, 鮮少有人敢接近。

然而今日的半晚十分,三間小屋最後靠牆的一間,卻是從窗欞裡泛出著星點的亮光,明晦難辨, 顯得有些可怖。

透過窗銜縫隙, 可以看到裡麵的陳設極簡, 唯有一張香樟木製成的褐栗色架子以及床頭邊上簡易的矮櫃。

床上平躺著一個男子, 墨緞似的頭發散至頸邊,白色褻衣的手袖往上卷折,露出的手臂肘窩處插著一根黑色蘆杆做的木管, 裡頭流過暗紅色的血,直至落入床邊的提桶之中,滴滴答答的淋漓不斷。

趁著月色, 能看出他的眉目精致,失了血色的臉龐上輪廓反而愈發的清晰,墨眉如羽,挺鼻薄唇,眼睛闔著像是睡著了一般,隻有偶爾微動的指尖,能看出他是清醒著的。

四九急匆匆端著一個餐盒,在竹林間暗掩的小門前徘徊了有陣子,來回四顧下左右無人,這才輕手輕腳地走進去。

吱呀——一聲,門被打開。

四九提著腳尖走到床前,跪下就著床鋪,單手扶起祁蘇,另一隻手則將餐盒中的瓷碗拿至祁蘇嘴邊,瓷碗裡滿滿盛著黑乎乎的藥,藥的苦味甚至能蓋住屋子裡的熏香。

“公子,藥煎好了,快些趁熱喝,不然冷了就更苦了。”

祁蘇閉著眼睛,就著四九拿著的瓷碗邊上,略抬起頭沒什麼聲響地飲咽了下去。

裝著血的木桶就在四九的邊上,那駭人的褐色,縱然他看了那麼多次,猛地一低頭,還是有些心驚。

屈大夫與旁的大夫不同,治人的法子都是新奇百怪,單說這放血一項,便隻能由屈大夫來做,不然偏了分毫那可就是要了命啊。

“公子,屈大夫今早上已經回了雲州,他說等滴完這桶血,您就能回房裡修養了。”

祁蘇喝完,四九理著瓷碗,自言自語,“公子,屈大夫走之前問小的,您是怎麼著了一晚上的涼風和露水,將毒提前引了起來。可小的也想不明白,您不是和夫人在房裡麼,怎麼就著涼了。”

“也不對,現在都叫不了夫人了。”四九提著餐盒回頭偷偷望了祁蘇一眼。

他初初聽到楚嬈不肯跟著回來,心裡也氣,但轉念想想,夫人或許也不是有意留下的,好歹等夫人回來作個解釋再說也不遲啊。

可公子怎麼就生氣地拖著病體,仍要趁著少有清醒的時候,寫了休書呢。

本來他們二房就比不得大房,人丁稀少,後院多了夫人才熱鬨過一個月,現下就又冷清下來了,怪不是滋味的。

四九輕歎了口氣,不再多說什麼,將門合上。

床上的男子,待門關上後不久,緩緩睜開眼睛,淺褐色的琉璃瞳色隱匿在黑暗裡,看不分明。

***

楚嬈拿著那封休書,精致明麗的小臉上,驚慌的神色都來不及遮掩,直楞地站在原地許久。

她想過無數次怎麼拿到這封休書,但從來沒想到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此的“正和她意。”

然後,她就能理所當然地呆在家中,以後尋個普通人家改嫁,生兒育女,平平凡凡地過一生。

可是,楚嬈盯著休書的邊角,那大概是不小心濺到的一滴暗紅色的血,心裡忽然就一緊。

“雲珠,不要告訴爹娘。”

“小姐。”一旁的雲珠焦急地像是快哭出來的模樣,“姑爺是不是生您氣了,奴婢怕老爺夫人知道了會——。”

“我說了,彆告訴爹娘。”楚嬈抬頭,沉下氣緩緩道:“我自己會去。”

“雲珠,你讓我一個人先靜一靜。”

“那....是,奴婢遵命...”

雲珠收回腳步,帶著猶豫地合上房門,然而她不敢走遠,她怕自家小姐做傻事。自從那次淨室醒過來,小姐就像換了一個人,不再如以前那般什麼都跟她說。所以她真是搞不懂,小姐心裡到底想的是什麼。

不止她,楚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的是什麼。

她茫然地扶著桌邊坐下,她能想到祁蘇給她休書的理由,要麼,是祁蘇真的不行了,不想耽誤她,要麼,是被她對他的不管不顧而傷到心了,不想再見她。

祁蘇並不喜歡她,談何傷心,所以楚嬈怎麼想,都覺得第一種,似乎更為可能。

但是她已經有了休書,祁蘇怎麼樣又和她有什麼關係,她現在更應該高興才對,換做一個月前,她怕是要慶賀一番。

可她竟然笑不出來。

楚嬈心裡想著亂七八糟的,頭就有些昏。她埋首趴進右手臂,左手疲累地伸展開,隨意地往前一送。突然,左手指尖似乎打到了什麼硬殼的東西,隻聽到‘砰’的一聲,東西滾落到了地上。

“這是...”

楚嬈抬頭偏過去看向地下,這不是之前祁蘇送給她的畫卷麼,怎麼會在這裡。

難道是雲珠不小心,理錯理進去行囊?要麼是家丁混著行李多搬了出來?

循著已經打開的痕跡,楚嬈看到一隻三色的狸花貓,上次在祁蘇那邊,她沒有細看,隻依稀記得畫工有些粗糙稚嫩。

楚嬈彎腰拾起落在地上已經散開了的畫卷,畫上的狸花貓是幼崽,純黑色的瞳孔裡濕漉漉的,可憐兮兮地窩在草堆裡,像是被人剛從河裡撈上來似的,它看著楚嬈的這個朝向,大概畫的人也就是這樣看著畫的吧。

楚嬈本就對畫不怎麼感興趣,更彆提此時她根本沒這個心思。

就在她準備重新紮起畫卷之時,突然留意到在右邊最下的角落,是一個紅字簽章:【鳳之,明殷九年。】

楚嬈停下動作,之前拿畫時沒多想,現在怎麼覺得有些熟悉,她不自覺地多讀了幾遍,鳳之,鳳之,她是真的有印象哪裡聽過,可是怎麼也想不出來。

是在哪裡聽到的呢。

驀地,楚嬈腦中靈光一閃。

【祁夫人華容玉顏,端容有禮,乃鳳之的福氣。】

那日在福源寺,心塵不就是這麼喊祁蘇的麼!?他算是祁蘇的兄長摯友,若是鳳之為祁蘇的字,那也很是可能啊,祁蘇,祁鳳之。

再看這明殷九年,也就是這畫是祁蘇六歲時畫的?所以才會顯得落筆有些稚嫩。

記憶慢慢呈現出模樣,一切對應了起來。

【你又怎麼知道不是貓叫?】

【我養過貓。】

...

【你最喜歡這幅?】

【是啊,廣陵城裡我最喜歡這個畫師了!】

【那你收著吧。】

這些事猶如走馬燈似的在楚嬈腦子裡飛速地轉動了一遍。

祁蘇什麼都知道,知道她隨意尋的借口,知道她拿這畫卷是彆有意圖,但他從來沒多提哪怕一句,甚至還能替她遮掩,他怎麼就這麼信她。

楚嬈的心一下子像是掉進了冰窖,涼徹透底,在她那麼多有意無意的‘麻煩’之下,他沒想過休了她,這次,難道他是真的撐不下去了,不想耽擱她?

思及此,楚嬈慌亂地衝出門口,雲珠一直盯著,見門被撞開,奔上前驚呼,“小姐,你這是要去哪——”

“爹娘呢,”楚嬈的神色焦急而堅定,“我有事與他們說!”

***

夜色濃墨的官道上,一架馬車疾馳,依稀可見‘祁’的字樣,四九那日急著走,便是留了這架車給楚嬈,以備著她回來。

馬車速度漸緩,‘籲’的一聲,在祁宅三四進院的側門口終於堪堪停了下來。

先走下了的是一個快至不惑的男子,他中等身量,長得劍眉星目,身軀凜凜,正是楚家的老爺楚齡山。

楚齡山依舊是肅著一張臉,看著楚嬈和雲珠從車內走下來。

“嬈兒,我就送你到門口,裡頭你自己進去。”楚齡山冷哼了一聲,“早知道擔心,當初就不該留在家裡,傳出去要是讓彆人聽到了,像什麼樣子。”

“是,爹。”楚嬈自然是沒說休書的事,隻提了要回祁宅。

她的眼眶有些紅,已經分不清是為了祁蘇還是自己。她也不知道後麵會如何,但既然作了決定,就決計不會再改。

楚嬈的語氣哽咽,“您和娘好好照顧身體,還有要告訴我哥,我,我很想念他。還有,還有林湛表哥,您讓他在戰場上也要小心些.....”

楚嬈說的有些混亂,她是一鼓作氣地要回祁宅,做好了最壞的打算,現下說起的這些,正是她前世在井底,臨閉眼前最想說的。

這些話先頭在楚家,楚嬈向爹娘開口要回祁宅時,已經說了一遍,如今觸景生情,又是忍不住再說一次。

楚齡山聽著聽著,心就軟了下來,要是不疼這個女兒,哪會大半夜不放心車夫,硬是自己親自送過來,隻是女兒已然出嫁,嫁的還是從祖上開始就有恩於他們的人家,哪能什麼都隨著她的性子來,不敲打敲打,跟她哥哥似的怕是能闖出大禍。

“說這些乾什麼,以後萬一受了委屈,家裡還能不讓你回來?快進去,”楚齡山催促道,頓了頓,“天涼。”

說罷,楚齡山回頭多望了眼,便攀上了馬車,揮揮手往來時的方向駛離。

楚嬈一直看著馬車消失在官道上,才拉著雲珠走至門口。

回憶起前世,楚嬈先抬頭看了眼,她最怕的便是那滿眼的皤然白布,幸好屋外與往日沒什麼不同,她的心裡頓時好受了許多,旋即奔進了院子。

門房的人認得是夫人,雖有些疑惑,但祁蘇休書一事,並未廣而告之,因此也無人多問,直接便放了楚嬈和雲珠進門。

“雲珠,你先回後院,我去祁蘇那兒看看。”

“是,小姐。”

不等雲珠答複,楚嬈已經小跑著往三進院去,從側門走至三進院,還是會經過四進院裡的那口井,那處,是她平日裡繞行的地方,此時心裡擔心祁蘇,也就沒繞遠路。在突然看到它時,楚嬈心裡免不了一下發抖,但終究還是一咬牙,直直穿了過去。

天色已至亥時,楚嬈也不確定能不能見上祁蘇,或許他已經睡下了。

還是,去問問四九?

在先回下人住的西廂還是去三進院的門口,楚嬈猶豫了一小會兒,最後選了直接去看祁蘇,不管如何,眼見為實,她想看到祁蘇的狀況。

楚嬈原以為三進院裡會是黑沉沉的,進去了才發現,竟然有一間房燭燈還亮著,楚嬈之前來過,她知道,那亮著的最中那間,正是祁蘇住的。

往前走兩步,細聽之下,還時不時傳出一陣咳嗽聲,是祁蘇!

他在房裡,他還活著!

有了這個認知,楚嬈心下一鬆,不管如何,這比任何陳設都能讓她放下心裡亙著的一塊大石。

她逐漸走近,窗上映出了一個剪影,祁蘇看起來是倚靠在床頭的圍欄處,不知是在看手上的什麼,大概是書簡一類的東西。

楚嬈鼓起勇氣走到門口,但下一息又有些猶豫地退了回來,然後又走至門口,又退了回來。

這樣來回反複幾次,她還是沒敢進門。

進去該說什麼呢,休書都給她了,現在看來,若是性命無虞,那麼就是對她心寒了,本來就是她自己私心作祟,她還能說些什麼理由。

楚嬈左思右想,摸了摸懷裡的東西,無意識地踢了顆腳邊的小石子,小石子打在木頭門檻上發出清脆的一聲蹦響。

“四九?”祁蘇的聲音。

這下,楚嬈是不進去都不行了。

她抿著嘴唇,提了一口氣,推開房門,然後轉彎,內室的門如上次一般虛掩著,她咬了咬牙,索性就利落地推了開去,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最多就是被嫌棄地趕出來。

然而就在看到床上的祁蘇時,楚嬈的心裡忽的就排開一切情緒,酸楚起來。

他左手拿著書,右手的袖袍被卷起至於肩下,手臂上層層裹著棉布,都快看不出原本的形狀。大概是被圍了太多層,實在不好動彈,便隻能抬起他的膝蓋抵著書封底,楚嬈看到的時候,他正巧借著這個方法翻過一頁。

明明旁人做起來都算狼狽的事,祁蘇的樣子看起來卻隻是讓人覺得心疼。

抬頭看到是楚嬈來,祁蘇的臉上倒還算得上淡然,視線沒有多留,就回到了手中的簡冊上。

“咳——來了。”

“嗯,是這個,你還沒看完吧,我帶給你了。”楚嬈拿出了懷裡的東西,封麵亮堂堂的,正是祁蘇在楚家的那個晚上,看的那本叫《京本通俗風誌》的書。

楚嬈帶過來是不經意的,方才在門口,臨了了想到了這個敷衍至極但也總算是個由頭的借口。

“嗯,放著吧。”

“你身子如何?”楚嬈忍不住關切道。

大概沒想到她會關心他,祁蘇有霎那的愣神,旋即恢複了神色,卻是沒有回答。

“休書,我已經讓四九寄出去了,你若晚些走,便來得及能收到。”說完,祁蘇又咳了幾聲。

楚嬈吸了口氣,“我已經收到了。”

祁蘇從楚嬈進門以來淡然的神色第一次帶起漣漪,他不解,“那你為何...”他還以為楚嬈尚未收到信箋,才不甘願地回祁家。

“你先說,為什麼給我休書?”

楚嬈答非所問,祁蘇顯然沒料到她會如此直接地問這件事,明明她一直要的不就是如此麼。

“沒有為何,男子本就可休妻。”

“可我沒犯七出之條,你不能休了我。”畫卷也送她了,不能算她竊盜,楚嬈看著祁蘇對自己比以往更為明顯的疏冷,心裡的某處像是被螞蟻噬咬,難受的很,登時有些口不擇言,她從來沒想過,最後竟然還是用這個說法來硬把自己塞回祁蘇身邊。

祁蘇低頭停頓了片刻,從床裡置書的暗格裡,取出一張紙條,遞來擺在床沿的木架上。

“楚嬈,這是我在馬車裡拾到的,你落下的。”他看著楚嬈的眼睛,一字一頓,“我自來是一介病軀,不如,如你所願。”

祁蘇以前或許尚有想不通透的地方,但當日馬車上他醒來的那一陣,四九告訴他楚嬈不肯跟著回來時,他便明了了。

守寡,尚要守孝三年,休棄卻可擇日改嫁。她嫁進來時是不情不願,既然現在知曉了原因,那麼要走,他也不會強求。

隻是少了人,院子裡,大概會要安靜些吧。

楚嬈站在床欄邊上,在聽到那‘一介病軀,如你所願’八個字時,胸腔莫名泛起苦澀。

她張口想解釋,發現解釋不清,因為她先前就是這般想的。

隻能訥訥重複,“那我現在不願了,行不行。”

“你就說麼,行不行。”

楚嬈的眼睛紅彤彤地望著祁蘇,沒哭,但足足的是慘兮兮的模樣。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這麼說,明明是覺得祁蘇可憐,現在想著想著反而是覺得自己可憐了。

“我知道你身子不好,”楚嬈的聲音有點悶,帶著哽咽:“要是這麼半路拋下你,我就算好——好好活下去,怕也是不得安生的,你還是讓我呆在你身邊吧,我們一起好好地活下去,不好麼。”

“你到底還休不休嘛。”

楚嬈說著說著眼淚終於止不住地下來了,她想不通自己拿了休書為何還這般費儘心思地折回來,隻能歸結在於心有愧這個由頭上,有了理所當然的原因,自然便一發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