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戩心中有種遭到了他最信任的人欺瞞的淡淡傷感。諸多的情緒湧上心頭,他生平頭一回,一夜無眠,輾轉反側。
隔日朝廷大議。最近的朝會,講的最多的,無非是八部的戰事。恰好昨夜新送到了一道最新的戰報,道那支由長寧將軍統領的輕騎軍隊插入幽州腹地,從北線順利抵達了楓葉城,如今正在全力援戰。
大臣們無不喜笑顏開,當中的迎奉之輩紛紛上言,說一些北線旗開得勝仰賴皇帝和攝政王的英明等等諸如此類的話。朝會散後,賢王等人又隨少帝轉至西閣。
攝政王出京後的這將近半年的時間裡,每回朝會散後,少帝必會再召機要大臣聚到此處議事。一切都和攝政王在時一樣,按部就班,少帝也極是勤勉,事必躬親。但今日,他仿佛心不在焉,麵色倦怠,賢王體諒他畢竟年少,連著幾個月如此,怕是太過辛苦,議了幾件重要的事,便提議散了。少帝一句話也無,起身離去。
送走少帝,賢王和方清正也要去,來了一個太後宮中的人,道太後有請。二人不知何事,但太後發了話,急忙趕去。到了,向座上的太後見禮。太後命人賜座,先是笑吟吟地慰問,道這半年來,仰仗二人輔佐皇帝。二人自謙辭謝。一番客套過後,便聽太後說道:“二位一個是宗老,一個是朝廷的肱骨,今日將你二人請來,是有一事,要交待去辦。 ”
賢王和方清起身,應道:“太後請講。”
蘭太後說:“便是關於皇帝的立後之事。陛下年已十四,事關國體,須儘早立定皇後。本宮再三斟酌,擇選出了最佳之人,便是蘭榮之女——”
她看著麵前的賢王和方清,略略一頓,再次開口,已是加重了語氣:“蘭榮之女,德言容工,皆為上佳,是本宮謹慎考察過的,乃大魏皇後的不二人選!此事也絕非本宮一人之言,敦懿太皇太妃亦讚許有加。事便如此定下吧,你二人回去,知照禮部,命立刻著手操辦,昭告天下。”
蘭太後的語氣堅決,搬出了敦懿宮裡的那位老聖母,擇選的又是蘭家之女,蘭榮乃少帝的嫡親舅父,係親上作親。
撇去這些不說,僅就擇選蘭家女兒為後這件事本身,確實也談不上有什麼可指摘的地方。蘭榮如今是朝廷重臣,品德才乾,有口皆碑,蘭家聲望一向極好。
是故,方清雖覺事情倉促了些,也不敢貿然開口說話,隻瞧向身旁的賢王。
賢王應道:“太後所言極是,確實該為陛下考慮立後一事。隻是也不必操之過急,如今八部起了戰事,朝廷上下極是關注,並非立後良機。不如等戰事過後,前線奏凱,到時再行商議,猶如喜上加喜,豈不更好?”
太後麵上笑意消失,淡淡道:“此事和前線起戰有何乾係?本宮也非即刻大婚的意思,不過是叫禮部先行定下人選罷了!”
賢王複道:“太後所言有理。不過,立後一項,太後方才也說了,事關國體,茲事體大,以臣之見,還是等攝政王殿下歸來之後,再行議定,應當更為妥當。 ”
太後臉色驟變,聲若尖錐,“此事,敦懿太皇太妃都是點了頭的!何況,我身為太後,皇帝的親母,替兒子立後,難道我自己也做不了主?莫非是看我孤兒寡母,欺無人主事!”說完高聲道:“召胡博瑉!”
禮部尚書方才便被蘭太後提早召到了,此刻匆匆入內,聽得太後吩咐,要他立刻下去操辦。
輔政二人,方清沒說話,但賢王顯然反對,何況,上頭還有一個沒回來的攝政王。他不敢應是,也不敢不應,低頭遲疑著時,隻見賢王上去一步,又道:“太後息怒。老臣怎敢擔當如此的罪名。是攝政王出京前,委任老臣輔政,老臣便隻能鬥膽進言。此事確實不好操之過急。固然是太後做主,但又何妨等攝政王歸來再行禮儀。實在是茲事體大,若流於草率,於陛下,於蘭家之女,皆為不敬。”
賢王的語氣絕無咄咄逼人之意,但他的態度卻極是明顯,那便是堅決反對此刻便將事情定下。
蘭太後沒想到這宗室老兒,平日不聲不響,今日竟會出頭至此地步,意外之餘,怒不可遏,待要拍案而起,命禮部尚書照著己意立刻執行,然終究還是底氣不足,知如今的這個朝廷並非是自己能夠一手操縱的,終於強忍怒氣,咬牙盯著賢王,冷冷道:“你言下之意,攝政王若不點頭,我這個寡婦,便就不能替我的皇兒立後了?”
她話音才落,對麵的殿門被人猛地一把推開,發出咣當一聲巨響。眾人聞聲轉頭,見竟是少帝來了。他大步闖入,大聲說道:“母後!攝政王便是點了頭,這件事,朕也絕不答應!”
賢王轉身拜見。那方清和胡博瑉見正主自己來了,還如此發話,終於不用自己被逼著表態了——須知,若不讚同,那就是公然開罪蘭榮。畢竟,蘭榮是少帝的親舅父,少帝平日和蘭榮也頗為親近。他們又不是賢王這樣的皇室宗老,這層關係多少還是叫人有幾分忌憚。此刻見狀,暗中長長鬆了口氣,急忙跟著上去拜見。
蘭太後的麵容上陰雲密布。兒子停在她的麵前,昂首怒目,這是絲毫也不給她留顏麵的意思了。她勉強定住心神,維持著風度,說了句退下下回再議。待人走了,跟前隻剩母子,再也控製不住心底燃起的熊熊怒火,抬掌重重拍了幾下坐案。手腕戴的一隻玉鐲砸碎,分崩成了幾截,跌落在地。
她的雙目圓睜,鼻翼張翕,渾身發抖,又霍然而起,徑直走到束戩的麵前,揚手,“啪”的一聲,一掌重重扇在了兒子的臉上。
“你這不孝的東西!我生養你,你竟敢當眾如此忤逆於我!這件事不是我一個人的定奪!敦懿太皇太妃也是點了頭的!你莫仗人處處和我作對。我告訴你,你的婚事,這個天下,隻有我能做主!蘭家德厚位重,除了蘭家之女,無人可擔後位!便是攝政王,他一個外人,他也管不到你的婚事!”
束戩捂住臉,片刻後,慢慢地放下了手。太後這才發現,原來自己指上戴的一隻戒指,方才竟刮到了他的麵頰。一道血絲,緩緩地滲了出來。
蘭太後頓時又慌了,急忙上去,伸手要摸兒子的臉,卻見他退了一步,目中若有怒火閃爍,又咬著牙,嘶著聲,一字一字地道:“你愛給誰立後,給誰立去!這個皇帝,我是當得夠夠的了!”說罷猛地轉頭,大步地疾奔去了。
蘭太後喊著戩兒追了幾步,待到宮門之外,早不見他身影了,急忙叫人追去看他去了哪裡。片刻後,宮人回來,說皇帝陛下回了寢宮。蘭太後稍稍鬆了口氣。
方才盛怒之下,失控竟打了兒子,還不慎刮花他臉,此刻氣頭過後,蘭太後也是懊悔。隻是想到事情進展不順,自己竟然壓不下賢王,兒子更那樣當眾叫她下不來台,心裡又是惱恨無比。她覺腦袋嗡嗡地響,仿佛有一窩蜂子在飛,被身邊的人扶著進來,坐著發呆片刻,又打發人去兒子寢宮看究竟,得知皇帝安靜無事,臉上的傷也已處置過了,並無大礙,這才稍稍放了心,打發心腹暗中出宮,去給蘭家遞個話。
她的兄弟蘭榮上月去了幾百裡外的皇陵,監督修繕一事,如今人還沒回來。
這夜蘭太後頭疼了一晚上,宮人替她揉也沒用。次日一早,天沒亮,她打起精神起身,親自去往兒子的寢宮,想好言勸說一番。到了,寢殿的門還閉著,宮人說,皇帝昨晚睡前說,今早的朝會不去了,叫大臣自己理事,他要睡晚些,沒他的召喚,不許任何人入內打擾。
太後本正擔心他臉上的傷痕被大臣瞧見,萬一傳出去,說是自己的所為,怕是不妥。求之不得。便吩咐人在外好生守著,若是皇帝起了,來叫自己,隨後回宮坐等。左等右等,等到晌午,不知道打發人去問了多少遍,皇帝一直沒有起身,未免也不放心了,於是又親自過去,叩門喊人,沒有回應,便推門,叫人在外,自己入內,走到了兒子的床榻之前。
隔著一道帳幔,蘭太後隱隱瞧見兒子側臥的身影,一動不動,想是仍在負氣,便重重地咳了一聲,說:“戩兒,母後錯了,昨日才打了你,母後便就後悔了。你是母後的兒子,我怎會存了對你不好的心?這回的婚事,我全是為你著想!將來待你親政,誰才會死心塌效忠於你,做你助力?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
太後說完,皇帝仍無半點反應,太後便開了帳幔,走了進去,一邊靠近床榻,一邊哄道:“你是不是怪母後把那宮女給叫走?是母後的錯。你若是喜歡,母後這就把人送回來,叫她服侍於你——”
太後一邊說,一邊伸手,慢慢掀起蒙住了皇帝頭臉的被角,突然,那手頓住,眼睛瞪得滾圓,整個人定住。
稍頃,等候在外的宮人,聽到裡麵發出了一道撕心裂肺般的嚎叫之聲:“來人——”
那聲音是太後所發。
眾人慌忙奔入,被眼前的所見驚呆。
龍床上哪裡有少帝的身影。不過是被下塞起來的一團靠枕和衣物而已。太後一手撐著床柱,勉強站立,臉色慘白,另手不住地發抖,“快!去找皇帝——”氣急攻心之下,人一頭栽地,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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