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片刻之前, 束戩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回到了皇宮,站在宮門之外。他想進去,但宮衛竟不認得他了, 將他攔住,問他口令。他說了一個, 不對。再說一個,也不對。他焦急起來, 辯說自己是皇帝,口令就是他定下的,怎麼可能會錯, 宮衛卻嗤笑他白日做夢, 不顧他的奮力掙紮,將他叉起來遠遠地丟開了。他從地上爬起來, 看見大臣們朝著宮門而來, 他們朝服羽冠, 抱圭行走,準備入宮上朝。他歡喜,立刻跑去求助。然而他沒有想到, 大臣們也一樣,仿佛誰也不認得他, 目不斜視,從他的身旁走過。
最後,所有的人都走進了那麵巍峨的宮門。隻剩下他一人。
兩道宮門在他的麵前緩緩地閉合。
“我是皇帝——”
束戩醒來的時候, 耳邊好像還回響著夢中自己最後喊叫出來的那一句話的回聲。
他感到心神不寧, 不知自己怎會莫名做了如此一個令人不喜的荒唐的夢。
正當他既迷惘又沮喪, 心頭仿佛蒙著夢境帶給他的陰霾之時,下一刻, 他竟就聽到了三皇叔那熟悉的呼喚之聲。
宛如雲開見月、迷途遇光。
瞬間,束戩整個人被一種猶如得到了救贖般的狂喜之感給攫住。
也從未有過一刻像現在,他意識到,原來自己對三皇叔的依賴,其實早已是深入骨髓,無法割決。
他才狂奔了沒兩步,便見一道熟悉的頎長身影從外匆匆轉入。
映入眼簾的那人,真的是三皇叔,束戩再熟悉不過,然而此刻,他卻又和束戩印象裡的樣子有些不同。
束戩印象裡的他,無論何時,姿容清舉,衣不沾塵。但是麵前的這個人,他的衣鬢之上,沾落著長途跋涉道上的卷揚的黃塵。不但如此,他也黑瘦了不少,眼眶微陷,眼底更是布滿了血絲。
不難想象,他這一路北上,是何等的擔憂和焦心。
當對上他凝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束戩忽然感到了深深的慚愧和內疚。
這和從前他犯錯之後因為接受訓導而生出的愧疚不同。這是真正發自他內心深處的由衷的感情。
“三皇叔!”
束戩又叫一聲,眼眶一熱,衝上去,一把便抱住了他。
束慎徽亦是眼睛微紅,抬手,握在侄兒日漸變得寬闊的肩和背上,手指緩緩加大力道,最後緊緊地攥住。
“戩兒,你可還好?”他問了一句。
語聲入耳,束戩再也忍不住,猛地下跪,雙膝落地,哽咽道:“三皇叔!我錯了!這次我真的知道,是我錯了。我不該出走。我叫你擔心了!”
束慎徽一怔。
就在片刻之前,他匆忙往這裡來的路上,還在思慮,侄兒會不會仍不願跟著自己回去。倘若他的心裡依然存著抵觸,他該當如何叫侄兒真正地認識到他的錯處。
他沒有想到,一見麵,侄兒竟是如此的反應。
驚訝過後,束慎徽的心中便湧出了一陣極大的欣慰之感。他要將束戩從地上扶起。他卻不肯起來。
束慎徽微微加重語氣:“你是皇帝,豈可拜我?再不起,你便是折我!”
束戩終於慢慢地從他的膝前爬了起來。
“三皇叔,我從前總在心裡抱怨,沒人真正關心我想的是什麼,就連三皇叔你也在迫我。我覺得我太辛苦了。現在我才知道,我的那些苦,算什麼苦。我是真的錯了!我辜負了你從前的教導,肆意妄為到了如此地步,你一定對我很失望吧……”
束慎徽凝視著麵前這滿麵羞慚的少年,溫聲安慰:“這回的事,也不能完全怪你。過猶不及,我也有需反省的地方。總之,你沒事便是萬幸。朝堂那邊你也不必擔心。隻要儘快回去,稱你病愈,心照不宣,事情也就過去了。”
束戩立刻道:“好!我一切都聽三皇叔你的安排!”
束慎徽望著他,點了點頭。
這時,又一陣隱隱的喧聲從城外的方向隨風送入耳中。束戩如夢初醒,扭頭看了眼外麵:“對了,三皇叔你有沒見到三皇嬸的麵?她知不知你已經來了?”
束慎徽一頓,隨即微笑道:“方才還沒來得及見她,恰在城外遇到了大赫王,問了一聲,他將我引來你這裡。”
“狄軍退兵了!八部叛軍也都被清除乾淨了!今日犒賞慶功,我這就帶你去找她。“
“三皇嬸本以為你還要過些時日才能到,等下看到你,她一定極是驚喜!”
束戩急急忙忙便要帶著束慎徽去找人,又道:“三皇叔,三皇嬸前幾天還救了我一命!”
束慎徽問怎麼回事。
束戩這下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把前些天他瞞著人偷偷跑去前線的經過講了一遍。
“我真的知錯了。不但讓三皇叔你擔心,也給她添事。回來後,我擔心你會責怪我,她說你不會怪我。真的被她說中了!等下見到他,三皇叔你一定要替我再好好地謝謝她!”
束慎徽停步,沉吟了片刻,道:“我自己去找她吧。”
束戩頷首:“也好。那三皇叔你快去!她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
束慎徽微微一笑,轉身出來。
大赫王和劉向正等在外麵,見他現身,立刻上前迎接。
大赫王直到此刻,才慢慢地回過味來。
大魏的攝政王竟突然現身於此。
裡麵的人,他還沒親眼見到過,但之前,攝政王妃將一個投奔她的少年安排住在這裡,此事他也是有所耳聞。
現在想來,那個少年十有八九應當就是大魏的少年皇帝。
除了那種身份的人,放眼天下,還有誰能讓攝政王奔走數千裡地親自來此相見?
他不知內情到底如何,但不該問的不問,這道理他豈會不知。見人出來了,恭敬行禮,對大魏的出兵襄助再三表示感恩,隨後笑道:“小王有幸,今日能隨王妃一道犒賞將士。殿下行路辛勞,可在此稍候。小王這就出去,將王妃請來相見。”
束慎徽阻止,“不必,你自便。本王自去見她。”
大赫王不敢勉強同行,連聲應是。
束慎徽點了點頭,吩咐劉向也不要跟來,領人安頓下去,自己便就單獨去了。
他走在楓葉城的街道上。這裡到處還能看到戰火燃燒過後的殘損的房屋,但街上所見的人,顯得十分精神,眼睛裡有希望的光。城門附近更是熱鬨,民眾和軍士混雜在一起,往來不絕,士兵有魏人,也有當地的八部軍士。人人麵上帶笑,氣氛猶如節日般熱烈。
他繼續往軍營去,起先步伐迅捷,幾乎是迫不及待,心跳也控製不住地加速。但當那座大營終於出現在他不遠之外的前方,夕陽滿天,丹朱流火,空氣裡能聞到烤肉和美酒的香氣,那放大的喧囂聲也驟然隨風湧入耳中,他又放緩腳步,最後,慢慢地停了下來。
那個狂風暴雨之夜的種種,再一次地浮上他的心頭。
她決絕到了那樣的地步。他也說出了最難聽的傷人的話,沒有給彼此留下半分的餘地。
就要再次見麵了,開口的第一句話,他應當說什麼才好?
從雁門來此的路上,他曾不止一次地想過這個問題。但是直到此刻,他發現,自己竟還是沒有想好。
束慎徽又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