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當年那個曾經為他引過路的小卒。
當束慎徽聽到陳衡道出那句來自她的話時,他便頓悟了。然而他不敢相信如此的事會發生在自己的身上,直到他看到玉佩。
這麵玉佩是他的,他一眼看到,便認了出來。它穗結紫黃,上鐫安樂二字,獨他所有。不過於他而言,並非什麼特殊的珍貴之物,當年北巡之時隨身帶著,那日臨時起意,摘下,擲給了一個偶遇的雁門小兵,以此作為帶路的酬謝。
這怎麼可能?當日那個他後來再也沒有想起來過的小卒,竟就是她。
他又何德何能,當時隨手擲出之物,竟能得她存藏多年,直到今日。
他更是何來的幸運,原來那個她醉夢裡的曾令他嫉妒了許久的“他”,那個她在去年雲落古道分彆之時說的十三歲時遇到的少年,竟就是他自己!
幽寂的經樓,四周黢黑,隻一根燭火靜靜燃點,照出了一角的昏黃光暈,蛛蟲在他身畔結著網,他攥著掌心中的玉佩,在西北角閣裡的這團光暈中坐下,坐到了地上,頭靠著牆,慢慢地閉上他發紅的眼睛。
很早以前,在他十七歲的時候,他們便就曾相遇過了。
她心中的人,也不是彆人,就是他。
這念頭如浪,不停地陣陣從他心裡湧出,衝刷著他的胸膛,他的腦海裡,也浮出了當年那小卒的模樣,她十三歲時的模樣。
黑瘦、沉默,隻和他的馬背齊平高,但卻有著一雙清亮的眼眸,帶著幾分秀氣。
此刻當他將記憶裡的人和她聯係起來之後,他無法想象,就算後來她長大了,個頭拔高,氣質大變,他一時沒能將她和當年的那小卒聯係起來,但在當日,他怎就將她錯認是少年?
猶記當時,呼來了自己從對麵撞出的她,她沿著小道走到他的馬前,微微仰頭看他。
對著那樣一雙掩不住清秀的眼眸,他竟也沒有認出,他呼來的,是個女孩兒。
他真是眼瞎得厲害!
束慎徽唇角不自覺地又抬了幾分,眼角卻變得愈發紅了。
他又想起了仙泉宮之行,狩獵宿營的那個晚上,他和陳倫敘話,提及當年的靈丘之行,還有那個引路的小兵。當時她就在對麵,和他隔著火堆而已。
昔人近在眼前,他分毫不知,甚至還就此發了一通歲月催老的喟歎——此刻他隻想起都頗覺羞恥,她當時聽到了,也不知心中作如何想。記得那夜,他興致極好,心情也是——或許他的好心情,也是因她就在身旁,因那個時候,他不知不覺,已是被她吸引了,他看著是在和陳倫喝酒談笑,其實暗暗也在留意她,有幾次,他和她的目光相遇,她總是很快便挪開了,他怎能想得到,其實那個時候,他就已經在她的心裡了——早在她十三歲的時候,遇到了他,從此以後,她便未曾忘記他。
那蛛蟲伴著他,在頭頂沉默地忙碌著。當最初那如潮般的衝擊之感過去,另一種微妙的無聲幸福之感,也如角落裡的這團靜謐燭火,將他整個人籠罩。
他就這樣閉目,靠坐在蛛網下的角落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經樓之外,又傳來了一陣新的動靜,似是少帝束戩也到了。
他一動不動,微微上揚的唇角,慢慢地垂落了下去。
她送來這麵舊日的玉佩,還有約會——不是給他,而是發給那少年的約會,喚醒了他塵封已久的記憶。
他這才記了起來,原來自己也曾有過那樣意氣飛揚的時光。
但如今的他,早已不是昔日的少年了,他更是找不回從前的心境。他滿心疲乏,老氣橫秋,麵目令他自己也生厭憎。
山依舊好。昨日少年,今日卻老。
他束慎徽,還有機會做回昔日那十七歲的自己,馬踏仇血,長縱千山,做回那個能叫她一見便再也不曾忘記的少年嗎?
經樓之外,陳倫看見少帝疾奔而入,神色張皇地詢問攝政王,一時驚疑,不知他忽然來此意欲為何,便道他人在經樓之中。他看見少帝籲了口氣,邁步往裡衝去,砰地推開了門,待要繼續朝裡,應是望見那道正坐在角閣處的暗影,他頓住了,最後,慢慢地退了出來,關上了門。
他在門外又立了良久,低著頭,慢慢走了出去。
天漸漸亮了,即將拂曉。遠處傳來了一道清越而悠揚的晨鐘之聲,鐘聲餘音回蕩,山中宿鳥仿佛一瞬間被喚醒,爭相啁啾,經樓的輪廓在浮著薄霧的晨曦裡變得漸漸清晰了起來。
裡麵卻始終沒有動靜,未見祁王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