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切依然如夢。她觸摸他瘦削卻真真切切的臉容,終於,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這個名叫束慎徽的人,他真的沒死。他還活著,他來了這裡,赴她的約。這一刻,當聽到他如此問自己,她再也忍不住了,笑,眼中的霧水卻在瞬間化為熱淚,盈滿眼眶,隨了她下意識點頭的動作,紛紛墜落。
她的聲音也哽咽得幾乎無法成言。
“你告訴他……我已遇到將來的他了。”
“那個人,便是你。”
“無論多少次,我都願意為你帶路。”
淚眼朦朧裡,她看到他朝自己伸來手,為她抹去麵上的淚。然而淚卻越流越多,打濕了他的掌心。他的唇貼來,為她吻去淚水。那吻最後輕輕落在了她的唇上,也落在了她的心上。
從沒有像這一刻這般,她覺得自己的心徹底地安寧了下來。長長的,溫柔的纏綿親吻過後,耳邊傳來他的聲音“兕兕,你看天上。”
薑含元睜眼,仰麵望向天空。
深秋霜天如洗,晨空漸染霞光。
“真美。”她聽到他低低地歎息了一聲。
“我活到今日,方知頭上竟有如此美景,抬頭便能瞧見。”
薑含元靜靜仰枕在他臂上,和他一道望著頭頂這片在她十三歲那年便入了夢的絕美的秋空。片刻後,慢慢轉臉,對上他已轉向自己的兩道目光。
“你扶我起來。”他低聲道。
薑含元將他扶起,他略微吃力地站穩了腳。
“我是個無用之人,唯一可取之處,大約便是對將軍的一片仰慕之心。我仰將軍風采,慕而向往,此心蒼天可鑒,但不知將軍可否願意將我收入麾下,容我效力,一生一世,永無絕期?”
當初他向她求婚,娶她,是為大魏之故。而今世上再無攝政王了,他卸下了一切,又蒙上蒼垂憐,幾度波折,生死邊緣,最後還是叫他活了下來。
這個世上,應當再沒有比他更為幸運的人了。冥冥之中,從他十七歲北巡那年,遇到十三歲的她開始,上天便已暗暗將他指引上了一條為他鋪就好的路。隻不過那個時候,他懵懵懂懂,全然不知。
現在他想再次求娶她,在這個當年曾和她結緣的舊地,在這片秋空之下,為名叫束慎徽的自己,也為著昔日的那個十七歲的安樂王,來求得她的垂青,允他得以伴她餘生。
他的話令她有些意外,然而他的語氣卻又如此一本正經。薑含元起初一愣,當對上他凝視著自己的兩道目光,忽然若有所悟。
一種溫柔而快樂的感情,從她的心底裡慢慢湧出,最後將她整個人從頭到腳地包圍。
風吹過,徑旁野草沙沙作聲。她和他對望了片刻,伸臂,從後繞過他的腰身,托住他,讓他靠過來。
“好。”
她隻這樣,說了簡簡單單的一個字。
他笑了。真的靠向了她,借著她的扶持,和她並肩沿著野徑,慢慢朝外走去,兩人低頭,喁喁細語。薑含元問他此前遭遇,他向她一一道來。
當時他存必死之心,帶著熾舒一道滾下草沼。熾舒箭簇穿耳,痛苦難當,癲狂掙紮,很快加速沒頂,他攥住近旁的蘆葦莖稈,儘力仰身躺平,方堪堪得以勉強緩住下沉之勢。但終究還是不能完全支撐。
彼時他已半身下陷,正當他做著自己也將葬身此地的準備時,看到熾舒那條上舉的還沒完全下沉的臂,想到了一個或能自救的法子。他卸了鐵爪,割下柔韌的蘆杆,扭成長索,牢牢係住爪手後,拋擲上去,數次,終於勾嵌在了岸邊的大石縫中。便是借著這力,自己拉索,終於,一寸寸地從草沼裡拔出,死裡逃生,最後上了硬地。
熾舒應是做夢也不會想到,斷臂恨未消去,最後竟還助死敵絕處逢生,不可不說,是極大的死不瞑目。
他本就傷得極重,那一番自救,又耗儘最後的全部力氣,便是小兒持刀,怕也是能夠將他殺了,又不知她那裡情形如何了,為防狄兵去而複返,從先前被他殺死的狄兵身上搜出傷藥,自己裹紮了下傷處,不敢停留過久,撐著精神,上了一匹在附近遊蕩的沒了主的馬,從另個方向,迂回往西柔塞而去,行至中途,徹底支撐不住,昏迷過去。
他是被一個打掃戰場的民夫發現的。
野戰戰場廣闊,隊形也會被衝散,每戰過後,除了陣亡與傷者之外,必也會有不少失蹤的士兵,最後全部被歸入陣亡的名單。
薑祖望愛兵如子,從掌兵的第一天起,為儘可能地救回每一個因受傷而無法自行返隊的落單傷兵,減少失蹤之人,必會大麵積地搜索戰場。這個傳統,也被薑含元執行了下去。通常負責這項事務的,是跟在作戰軍隊之後的輜重老軍和民夫。這時已是隔日,大水剛落去,浮橋重架不久,到處亂紛紛一片,秩序尚未恢複。尋他的人以為他在前方,後頭跟上的老軍和民夫怎知是他,隻見他奄奄一息,滿身血汙,麵容難辨,隻看得出來,是魏人的打扮,便將他和其餘的重傷之人一道送回界河之南,留在了一處臨時借用的邊民聚居的所在,救治養傷。
他昏迷了大半個月方蘇醒,一個在那裡負責救治的老軍軍醫這才知道了他的身份,通知西柔塞的守軍。守軍將領趕去見他,他方驚悉,薑含元已領著人馬攻襲北都,據說大捷,應在歸來的路上了,但具體人在何處,西柔塞因位置偏僻,消息滯後,並不清楚。他感覺自己能撐得住,按捺不住,不願在那裡再等下去,知她若是歸來,必去雁門,便叫人送自己趕回雁門。
“昨日我到雁門,遲了一步,你已走了。後來遇到你的人,說你不知所蹤,我便知你來了這裡。”
他停了腳步,拿下她扔扶著他腰身的手,握住了,慢慢地收緊,和她十指相握。
“兕兕,當初我明知將來或會牽累到你,卻還是強行娶了你。我什麼都沒有為你做過,何德何能,叫你為我掛心至此地步。”
他望著她的目光裡,充滿了歉疚和自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