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遠行01(2 / 2)

傅秋鋒來到刑室時,吳春隻是好好的被綁在刑架上,沒受什麼傷,就已經開始敘說個不停。

“我來就好,你去問其他人吧。”傅秋鋒接下暗衛的紙筆繼續記錄口供,順便看了一眼之前的內容,儘是一些吳春的自白,哪年哪月跟隨太子殿下,身份卑微卻被太子破格提拔做了半個伴讀,又哪年哪月替太子受罰,太子親自給他送藥之類的自我感動兼宣傳容瑜的美德。

容璲從刑室唯一的豪華扶手椅上起身,走到刑架對麵的桌子旁邊,倚在桌沿上看傅秋鋒筆跡流暢的書寫。

“……那群靠不住的狗奴才,背主求榮貪生怕死,頤王……當時還是四殿下,四殿下醉心創作,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忘了時間,那群狗奴才竟然拋下主子不管,自己逃命去了!”吳春激憤道,“晉王的大軍已經入京,若是四殿下出了意外,他們的良心難道過得去嗎?這群豬狗不如的畜生奴才,他們都該死!”

傅秋鋒記到這裡,手一頓,抬頭看向吳春。

容璲嗤笑一聲:“你不也是自己口中的狗奴才?你以為自己很高貴嗎?”

“我才不會背叛主子!”吳春吼道,然後在容璲寒光閃爍的注視下縮回了脖子。

“你剛才說,四殿下醉心創作被仆人留在了宮中?”傅秋鋒反複確認,“他沒隨先帝一同離京嗎?”

“若是該死的奴才們拚命護四殿下出去,豈會……豈會有今天啊!”吳春滿腔悲痛,“太子殿下發現四殿下沒有跟在隊伍裡,他知道先帝不會讓他冒險,急的暗中帶著我回去救四殿下,太子和四殿下手足情深,你們這些娼妓的庶子和罪臣之女的後代怎麼可能理解!”

容璲直接搶過傅秋鋒的毛筆,掰斷了上前直接紮進吳春手背,木茬透過掌心一直刺進刑架。

吳春慘叫一聲,汗如雨下。

“你可以繼續罵,等朕砍斷你的手腳,剜出你的眼睛,割掉你的鼻子耳朵,你再慢慢招也不遲。”容璲冷冷地說。

傅秋鋒沒了毛筆,隻好起身想去再拿一支,容璲抬手攔住他,無所謂道:“不用記了,不過是喪家之犬令人不耐的吠叫,何必讓愛卿的手腕受累。”

“嗬,跟著太子殿下,我死也不後悔。”吳春喘著氣說道,目光逐漸迷離,聲音虛弱地回憶起來,“太子殿下為了救親弟,竟然願意以身犯險引開叛軍……”

皇宮的奢華非一日之功,但若毀去,不消一日就能燃於戰火。

吳春緊跟著容瑜躲在一棵樹後,正探頭探腦尋找那條路上人煙稀少,容瑜扣住他的肩膀,鄭重且破釜沉舟的決絕道:“聽著,吳春,我最信任的就是你,我武功尚能自保,必須把路上巡邏的叛軍引開,你趁機去帶走四弟,按我們來時的路線出宮。”

“還是奴婢去吧,這太危險了!”吳春大驚,十分為難。

“這是命令。”容瑜不容置疑地說,“如果我有閃失,你務必要說服跟隨我的人輔佐皇弟,讓他當上太子,我隻有這一個親弟,為了母後,為了我,你一定要護他周全。”

吳春哽咽起來,擦著眼眶重重點頭。

“還有,你要時刻勸諫他,記得自己的身份,那些書畫隻是玩樂,不可沉迷其中荒廢正道,也不可像父皇一般被美色所惑,讓婢女和賤民禍亂宮闈。”容瑜露出些許厭惡,“對待臣下要賞罰分明,可以適當釋出恩惠籠絡人心,但犧牲在所難免,我這個弟弟就是多愁善感,讓他不要過度悲傷,能為主上犧牲是臣下的光榮。”

“是!”吳春聽得心頭波瀾萬丈,仿佛下一刻就英勇就義才是最好的歸宿。

“還有…陳峻德是一大威脅,父皇已經無心整肅朝剛,待皇弟繼位之後,必須鏟除陳俊德。”容瑜輕歎一聲,“但希望他不要牽連陳小姐,隻有這一點算是我的私心。”

“奴婢都記下了,您千萬不能有事啊!”吳春哭的眼圈通紅,眼看大道上的巡邏的叛軍越來越近,容瑜飛身而出,將那隊人引去相反的方向。

容璲攥著剩下的半支毛筆,手指緊握泛起青白,吳春不知記了這段場麵多久,時至今日還能分毫不差地轉述出來,連語氣都拿捏的正好,儘是他所憎惡的容瑜腔調。

“後來,太子殿下洪福齊天,平安出宮與四殿下彙合,自那之後,太子殿下就派了身邊的千相鬼過來暗地裡教四殿下武功,聽說千相鬼原是北幽派來刺殺太子殿下的刺客,結果卻被殿下所折服,棄暗投明追隨殿下。”吳春一點點低下頭,聲音越來越小,“我們……都十分敬仰殿下,隻可惜老天不長眼,他為奸人所害,我們自然要為他報仇,哪怕千相鬼再次對北幽屈膝哀求,哪怕讓四殿下放棄最愛的書法,哪怕我今日就會死在這裡……”

“不對!”傅秋鋒驟然警覺,一個箭步上前,捏住吳春的下巴,黑色的血從他嘴角滴滴答答淌下。

“叫大夫來。”容璲開門吩咐外麵的暗衛,轉回去皺眉道,“之前已經搜過身了,他根本沒有藏著毒藥。”

傅秋鋒放開吳春擦了擦手,等霜刃台的大夫過來診脈之後,大夫沉吟道:“此人早就中了慢毒,若是在固定時間內沒有服下解藥,就會毒發身亡。”

“怪不得說了一堆廢話拖延時間。”容璲將手裡的筆杆擲到地上,深吸口氣,拉上容璲,“朕餓了,去吃飯。”

傅秋鋒略感遺憾,從這堆廢話裡得到了一個已經不需要了的答案,他複雜地道:“原來容瑜當年是回去救容琰,怪不得容琰態度如此極端。”

“都是被容瑜蒙騙的走狗,朕就是恨透了這群奴才!”容璲一拳砸在地牢粗糲的牆壁上,把皮膚蹭的發紅。

“他們有自己心中的主人,臣也有自己心中的陛下。”傅秋鋒輕輕托起容璲的手腕,揉了揉他發涼的手指,“臣會為您除掉所有障礙,證明臣才是正確的。”

容璲的眼光柔和了一些,反手抓住傅秋鋒的手,笑道:“你不需要向任何人證明,朕也不需要。”

傅秋鋒若有所感,望向容璲時略有退怯,似在強做鎮定地問:“若是懷疑您的人太多了呢?比如,因為臣……”

他沒有完全說清,但容璲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輕鬆地一拍傅秋鋒的脊背,傅秋鋒愣了一下,趕緊跟上容璲。

“朕可不會被流言蜚語動搖,相信愛妃也不會這般脆弱。”容璲打開地牢的門,下午陽光仍然熾烈。

傅秋鋒摸摸鼻子,抱怨道:“陛下。”

“朕知道了。”容璲一眨眼,回頭調侃他。“還是愛卿叫的習慣。”

傅秋鋒笑了起來,容璲放慢腳步等他並肩而行,氣氛在不言中似乎又近了不少,邊聊邊去飯堂。

暗一醒來的時候屋內已經點起了燈籠,他撐了一下床沿,沒能坐起來,胸口厚厚的紗布有些窒息。

他還沒死,意識到這點,暗一愣了半天,然後苦澀地抽動嘴角,躺在床上不知該何去何從。

“你終於醒了。”蘭兒端著托盤進來,自然地把蔬菜粥和藥碗放到桌上,“書傅公子已經拿走,我現在也散值了,可以騰出點時間給你熬碗粥。”

暗一不知該說什麼,想了半晌,坦白道:“五殿下死前,抓著我的衣領,命令我此生隻能有他一位主人,投靠容璲不過是權宜之計,不能將最重要的寶藏鑰匙給他。”

“要坐起來說嗎?”蘭兒給他床頭豎了個枕頭,咬著牙扶他起來,“好重,你故意中箭之前難道沒有想想讓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照顧你有多艱難嗎?”

“……我沒讓你照顧。”暗一靠在枕頭上,紗布又暈開了一點血,他麵不改色地繼續道,“五殿下說完,卻又鬆了口,他說若真有比他更好的主人,把東西交出去也可以,反正最終這樣的人是不會有的。”

“你這副不能自理的樣子還在念念不忘,看來他說對了。”蘭兒溫柔地把粥端到他麵前,“張嘴,喝粥,然後喝藥。”

暗一偏了偏頭拒絕。

“這是要絕食嗎?”蘭兒索性坐到床邊盯著他。

暗一不擅長和人對視,默默垂下眼簾。

蘭兒攪著粥碗,想了想,道:“有興趣聽聽我的過去嗎?”

暗一道:“沒有。”

“那你打暈自己吧,有力氣動手嗎?”蘭兒依然溫和,“我從前在希聲閣,遇到一個被拐賣來的官家女子,她連賣藝不賣身都不肯,從未放棄向外逃,每次都被打得半死,我總是悄悄給她送一些吃的和藥,她有了力氣,就接著逃。”

暗一忍不住瞥她一眼,總覺得她是在內涵自己。

“我們也聊過一些閒話,她是才貌雙全的大小姐,教過我不少東西。”蘭兒笑著說,“後來,她被打斷了一條腿,再也不能走路了,我去看她,她哀求說,殺了我。”

暗一實在拿不準蘭兒不溫不火的含笑語氣是什麼情緒,就問道:“你殺了嗎?”

“沒有。”蘭兒搖頭,“我逃走了,逃回我在希聲閣的房間,離她想要的天地很遠……我不知道當晚逃走的自己是不忍傷殺人命的善良,還是不願背負罪孽的自私,但唯一可以肯定的隻有我的無能懦弱。”

“你不會武功。”暗一用理所當然的語氣想表達這種做法是理所當然的。

“是啊,不隻是武功,還有勇氣,決意,如果我有這些,就該帶她逃出青樓苦海,如果再差一些,也能帶她逃離人世苦海,可我什麼都沒做。”蘭兒停下了攪拌粥碗的勺子,“她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高潔女子,從那以後,我開始跟隨言姑娘鑽研機關,讀書寫字,練琴做曲,我想也許有一天,在我自己需要時,我就不會再像當初一樣迷惘,我就能帶領自己逃出囹圄,得到屬於我的自由。”

“你很強,也比我更有勇氣和決心。”蘭兒正色問他,“交出玉佩赴死時,你得到自由了嗎?你真的死而無憾了嗎?”

暗一怔怔地靠在床頭,半晌後問道:“你會為了她而愧疚嗎?”

“我隻是感到遺憾。”蘭兒平靜道,“她的死罪不在我,我不會為彆人的錯而懲罰自己,你呢?你現在還會為沒有陪五殿下一起死而愧疚嗎?”

暗一難以開口,他放任箭矢刺入心口時,仿佛沒有任何不甘,終於獲得了解脫,他以為自己能夠償還五殿下了,可再睜開眼睛,思緒清晰的一瞬間,卻是那樣的意外,慶幸,竊喜……他還不想就這樣死。

“追隨五殿下的暗一在今天早晨已經故去,現在隻剩霜刃台的暗一。”蘭兒將他的令牌放到枕下,“五殿下或許永遠是你心中最好的主人,但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也不一定非要最好。”

暗一嘴角顫了顫,平生第一次咽喉酸澀,有一種痛哭的衝動,但他冷漠慣了,隻是眨了眨眼,帶著幾分不安,如履薄冰的試探:“我……還能留在霜刃台嗎?”

“當然可以。”蘭兒輕笑,“這是你的家。”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