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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仙俠] 西瓜炒肉 108749 字 2個月前

他空茫茫地看著積雪上的落梅。

他許久不曾有這般胸腔同時灌滿陳醋與清酒的感覺。

醉醺醺的, 又酸落落的。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他怔怔道。

謝折風卻惴惴不安地說:“這樣也不行嗎?”

那已經是他想了一夜才拚儘全力說出的話了。

安無雪搖頭,五味雜陳道:“你前兩次的氣勢洶洶呢?”

他抬眸, 正好撞見謝折風眼神之中一閃而過的幽沉。

——謝折風在忍。

居然隻是在忍。

易地而處, 安無雪根本不可能願意這樣做。

雖說他醒來之時,宿雪在他人眼中便是出寒仙尊的爐鼎, 但謝折風從來不曾真的把他當做爐鼎,而他也知曉宿雪的爐鼎身份隻是暫時的, 因此並未太當回事。

若是當時謝折風有任何上不得台麵的心思,他是寧死也不可能願意的。

而謝折風現在卻主動和他說這樣的話。

“做我的奴仆?以爐鼎的身份待在我身邊?”

安無雪望著他。

“師弟,你是落月峰的劍尊,是兩界的共主,四海唯一的仙長。你放著好好的尊者不做,當真能願意以此等身份自居,哪怕我同他人結為道侶你也不會乾涉?”

謝折風神色慘然,卻還是點頭:“或是師兄還想如何?我都能做到的,我一定能做到。我隻是想待在師兄身側。”

“既然如此,”安無雪驀地輕笑了一聲,笑中滿是無奈與複雜,“你要滿足你之所想,強行將我帶回落月峰更為容易吧?千年滄海桑田,我已經不是那個帶著你斬妖除魔,牽著你走過落月峰巒的師兄了。身份、地位、實力……我都不是你的對手。”

“你可以不必這麼委屈自己,你若當真想對我做什麼,我其實是沒有辦法的。”

謝折風輕輕問他:“大不了一死,是嗎?”

安無雪一愣。

“師兄還在試我。我如果真的這麼想,那我就枉活這千年。

“你剛不在人世的時候,我還抱有很大的期望,總覺得我能馬上找到你的魂魄,尋到死而複生之法。那時我會想,若是師兄回來了,不管師兄怎麼想,我都一定要將你鎖在我身邊。

“可過了幾百年,我心魔未除,你的殘魂也毫無蹤跡。我年年以仙力覆蓋荊棘川,年年帶不回任何東西。我便又在想,回來就好,回來我一定拚儘全力懇求你原諒我,將我擁有的一切都給你。滴水穿石,再大的過錯我都願意去填。

“但還是什麼都沒有變化。這兩百年來,我明明根除了一次心魔,卻反而開始怨恨蒼天——上蒼若要懲戒我,為何付出代價的是你?

“直到如今,一千年,我已經什麼都不敢想了。你還是沒有回來,荊棘川寂寥無聲,春華塵封許久,霜海前的魂鈴再未響過一聲。”

安無雪撇開目光。

他看著不遠處樹梢上的寒梅,卻想起了霜海前的長鬆。

他確實從未想過,那魂鈴掛於高天之上的霜海千年,隻是為了等他來敲。

謝折風的嗓音都裹著苦味:“我第一次見‘宿雪’的時候,師兄的神魂應當還沒在這具傀儡身體裡醒來。雲舟帶著‘宿雪’站在我麵前,為了隱瞞傀儡之身,‘宿雪’一直低著頭,我隻看了一眼畫像——和你一模一樣。那時我在想,若是這世間,不論仙修凡人,死後魂靈有所歸處,是否會和凡人所相信的那般,轉世新生呢?”

那不過是凡人接觸不到天道,又不知修士玄妙,逐漸瞎編胡謅出來用以寄托生者哀思的說法。

可謝折風那時已經近乎絕望了。

他是當世唯一的長生仙,卻開始相信凡人之說。

萬一呢?

萬一這具相似的軀殼裡麵,當真有師兄的一絲魂靈呢?

“……我想給‘宿雪’一些靈石靈寶,讓他有個好歸處。可雲舟和我說,‘宿雪’身上已經落下爐鼎印,若是我不收下‘宿雪’,那雲劍門隻好為‘宿雪’再尋新主。我想毀了印記,卻發現‘宿雪’修為太低,毀印必會丟了性命,我隻好把他留了下來。

“我不想‘宿雪’頂著那張和你一模一樣的臉,做他人的玩物、工具。我給他安排了靈氣充足的住處,所想不多,覺得隻要我定期來維持‘宿雪’的爐鼎印,他也可以在落月峰中好好修行,避世而居,就這樣平凡一生。倘若師兄在‘宿雪’身上有那麼一縷魂靈,也算安寧一世。

“安頓下雲舟雲堯和‘宿雪’之後,我繼續離開落月峰,探尋師兄隕落前所說的第五根天柱的蹤跡。可我依舊無功而返。我覺得自己好生廢物,安頓一個和師兄相似之人、企望著那人和師兄有那麼一絲關聯,又有什麼用?‘宿雪’又不是師兄,我最想護著的人,被我親手所殺。”

他說到此處,語調都抖了抖,似是稍稍回憶起當時的絕望,便已經難以忍耐。

安無雪靜靜地聽他說著。

“……後來我回到落月峰,在山門前再次見到了‘宿雪’,再次見到了……你。”

那一眼,他其實早已認出“宿雪”給他的截然不同的感覺。

千年以來,他所尋所求,哪怕不曾特意同人說過,兩界的高手總會有所耳聞。有的人知道他在尋安無雪,有的人即便不知道他在尋安無雪,也知道一點相關之事。

給他送來“宿雪”這樣長得像安無雪的人,如此的事情,發生了不止一次。

那時的謝折風已經絕望太久,又在千年長河中見到太多這樣被送到眼前的相似之人。

他完全不敢期望了。

“那時候,我心魔複發,我其實總是覺得那就是你,可我但凡有所猜想,或是來尋你,心魔便會我識海之中迷惑我的思緒。我不知為何‘宿雪’和從前那些和你相似的人不一樣,心魔察覺到了我心緒已亂,想讓我墮魔,日日在我識海中說一些胡亂之言。它說我不愛你,說我愛的不過是皮囊,說我既然那麼希望你活過來,不如就把‘宿雪’當成你。它還說了很多很多……

“我和它相爭至今,它總能說中我心中痛楚,以此勾起我墮落之心。我能堅持至今,是因我已經明白,我該好好活著,這樣才能繼續尋你殘魂,繼續為你探尋當年真相。我隻想再見師兄一麵,把這世間欠你的一世喜樂還給你。”

那時,謝折風早已下定決心。

仙者壽命悠長,與天同壽,非大劫無隕。

複生之法、當年之事,他終究可以找到。

他今日做不到,那便明日繼續。明日做不到,他還有無窮無儘的明日。

他可以窮儘畢生,上窮碧落,下黃泉。

“師兄,”他笑了一下,“我聽到魂鈴聲響的時候,我不知有多高興。在那之後的每一天,我常常從睡夢中醒來,總覺得自己還在做夢,也總害怕自己還在做夢。”

“你若說我貪心,我確實貪心,我想要的很多,但我真正敢求的,不多。隻要師兄安寧喜樂地活著,而我能日日見到師兄,那便是得天之大幸。”

謝折風在外人麵前是沉默寡言的。

這人並不常開口,唯有現在這般一句一句言辭懇切地說著話,才能讓人聽出——出寒仙尊的聲音其實很好聽。

這樣好聽的嗓音,卻在行懇求之事。

安無雪莫名想到了琅風城外雪妖一同唱歌的聲音。

飄渺,哀淒。

他心如亂麻,沒能立時說出話來。

原來他和謝折風之間,更不善言辭的是他。

謝折風又說:“師兄可是不信我?我當真不敢求什麼了。其實……昨夜你將我關在門外,我確實好幾次想毀了結界把你帶走。可我不敢。我不敢真的那麼做。”

“師兄,你曾說我是因為悔恨才執迷。你不在的千年裡,我確實追悔莫及,可我執迷隻起於心中情念,同悔恨無關。我的悔恨,是我的代價,同你有什麼關係?

“你好不容易死而複生,我若是毀了你的喜樂,行強人所難之舉,那我如何配得上師兄當年對我之歡喜,又如何有資格愛你?”

安無雪緩緩眨了眨眼。

他久久不語。

他想,師弟說這麼多話的時候,好像也不是那麼像雪妖的歌唱。

雪妖的歌聲哀然而絕望,裹著抹不掉的悲憫,毫無生機。

可謝折風的聲音卻穿過時光長河,點燃了跨越千年的死灰。

他能對胡攪蠻纏的出寒仙尊發怒,卻不知如何應對親手為他做花燈的謝折風,也無法在不確定當年那一劍是否有隱情之前,對掛滿屋外寒霜的師弟太過絕情。

可他就這麼退讓了嗎?

幾句話而已。

謝折風又懇求道:“我不敢乾預師兄行事,你答應我陪在你身邊可好?”

安無雪被師弟這一番話說得有些無措,但他不想表露,便嘀咕道:“我就是答應你了,你真的能每天看著我和薑輕恩愛?未來之事不可預估,我將來會如何想,如今的我都無法確定。”

謝折風堅決道:“能用一生等師兄回心轉意,我甘之如飴。”

“可我若是沒有回心轉意呢?”安無雪說,“若我便是窮儘仙修漫漫一生,都隻能把你當做師弟,卻和薑輕矢誌不渝呢?”

出寒仙尊實話實說道:“但薑輕總有壽數大限之時,我與天地同壽。”

安無雪:“……”

他滿腔的酸苦都在這一刻化作泡影,反倒有些哭笑不得。

什麼意思呢這是?

堂堂仙尊,居然靠和彆人比命長而取勝?

真是……

他就不該和謝折風說這些。

安無雪揉了揉眉心,就這麼開著門,拿著玉簡轉身回屋。

可他坐下了,往門外望去,才瞧見師弟還是站在門前,神情有些焦急,卻又欲言又止。

安無雪實在是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說:“仙尊還不願意進來,是要站在我臥房門前再吹一日的風嗎?”

謝折風居然還猶疑地想了片刻,這才忐忑地行至他的麵前坐下。

他將玉簡放在兩人當中,便見謝折風稍稍撩起衣袖,露出了腕脈。

此舉等同於將身體經脈的命門大開。

安無雪:“……?”

“師兄讓我進來,不是答應了我方才所說嗎?”

方才說了什麼?

方才——

安無雪驀地明白此舉的意思。

謝折風是在露出命脈,讓他落下掌控他人的印記。

他看著男人期望的神色,緩緩眨了眨眼。

是有人給他嘴裡塞了酸梅嗎?

好澀的苦味。

他眼眸輕轉,對上了對方的視線。

這一回,他的目光沒有冷意,反倒蒙著一層悵然。

謝折風被他看得滿是怔愣:“師兄……?”

“師弟,”安無雪說,“你知道,出寒劍光沒入我心口之時,我看你漸行漸遠,看到天穹之上那摸不著的登仙劫雲,除了想不通你為何一句話都不聽我說之外,還想了什麼嗎?”

謝折風以為他要舊事重提,神色一變:“我——”

他直接打斷對方:“你莫要緊張,我不是在找你算賬。”

謝折風還是緊張:“那師兄是想和我說什麼?不如……不如還是落印之後再說?”

生怕安無雪不這麼做似的。

安無雪自然不可能落印。

他無奈道:“我隻是想告訴你,我那時候好不容易逃出圍殺,又快死了,其實很多事情都來不及想,所想不多,隻有那麼一兩件事。”

“可我從那時便隻是想——從此之後,我的師弟該是仙途坦蕩,無牽無掛,瀟灑於世間了吧?”

他收回目光,低頭看著那玉簡,自嘲道:“即便是我最恨你的時候,我也從沒想過讓你如何狼狽,更沒想過報複你,讓你為我奴仆。你明白了嗎?”

安無雪說得太過平和,謝折風千言萬語都已說不出口。

他蒼白地說:“師兄不在世間,我不可能瀟灑。隻要能見到你,我……並不覺得狼狽。”

安無雪神情微動。

他沉默了許久。

天光透過明窗,挽著微塵而來。

歲歲年年都在浮塵中飄然而過,散入光影中。

安無雪徐徐道:“我現在……暫時沒有離開的打算,你剛才所說,不用再提。”

他沒有直接提到薑輕。

在他看來,他從頭到尾和薑輕便沒有什麼。謝折風說薑輕對他沒有情愛之心,倒是沒有說錯,他也看得出來。

而那朵寒桑花,他在昨夜進屋之後便已經隨手丟進靈囊裡,更是忘了。

人世愛恨,因緣,能讓他刻進心裡的,確實隻有同師弟有關的一切。

他覺得他這般說,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不必再多解釋什麼。

可謝折風眼裡,隻能看得到安無雪沒有扔掉那寒桑花,反倒收下藏了起來,也沒有直接撇清和薑輕的關係。

他想不清,摸不準。

安無雪好不容易稍稍鬆口,他又不敢問。

起碼師兄不會走。

他該知足了。

他隻好乖乖地坐在那裡,終於有心思用靈力撇去自己身上掛了一夜的寒霜。

安無雪不知師弟心中已經百轉千回,見他終於消停,便把玉簡直接放在謝折風手中,說:“你看看吧。”

“這是……?”謝折風緩緩攤開玉簡。

安無雪不疾不徐道:“你還記得我先前和你說的師尊身份之事嗎?當時我不確定一些事情,所以隱瞞了你一件事,一件和無情咒有關的事情。”

謝折風麵露警惕。

安無雪:“……我不是要下咒!”

謝折風鬆了口氣。

安無雪:“……”

他無奈,說:“我要和你說的是——無情咒是師尊所創。無情咒是我從曲家得到的,而曲家的無情咒,是師尊還是曲聞道之時留下的。”

謝折風一愣。

“而且……他其實早就在你身上下了此咒。我先前想在你身上下咒,最後收手,也不是因為臨時改變主意,而是發現你已經中咒。”

謝折風更是驚詫。

安無雪所說,對他而言實在太過意外,以至於他心中一片空白。

“可我……”

“你沒有感覺,對吧?”安無雪歎氣,“所以我猜,這咒,怕是在你年少時就下了。

“你手上的玉簡,就是解咒之法。

“無情咒、尋卜術……這些都和師尊脫不開乾係,照水北冥禍事或許要從中找出答案。那背後之人不知還會不會做什麼,如今我們說再多,都是揣測。

“還有你當年殺我……我也說不明白了。你應當有很多話想說想問,但我隻有一言。無情咒會讓人忘卻和情愛有關之事,你想說什麼,不如都等你撿起遺忘的記憶再說。”

他沒看謝折風是何表情。

他緩緩起身,從床榻上撈起困困,頭也沒回地走出門。

“我替你落下結界,結界有異我會回來。”

安無雪站在門外,抬頭,迎著天光看去。

天色正好。

日升而起,今天看來,會是個好天。

他被刺目日光恍得快速眨了眨眼睛,困困更是一個翻身,把臉埋進他的袖袍之中。

他卻沒有回頭。

天光拉長著安無雪的身影,正好將他的身影拉至謝折風身前。

謝折風下意識抬手想要觸碰。

可那是觸不及的剪影。

他隻能瞧著身影越走越遠,房門“砰”地一聲關上,結界落下。

方寸之地中,茫茫四方寂寥無聲,仿若跌出了紅塵萬丈。

謝折風看向手中玉簡。

無情咒。

師兄說他早就中了無情咒。

怎麼會……?

驚濤駭浪湧上心頭,謝折風抓著玉簡的手愈發用力。

良久。

他鬆開掌心,送出靈力,攤開玉簡。

玉簡上麵鐫刻的法訣符文顯露而出。

謝折風抬手掐出法訣。

神魂顫動。

法訣暈出光芒,符文浮空而出,引入眉心,落入他從未發現的無情咒所在之處。

第117章 第 117 章

謝折風雙瞳一震, 神色愕然。

他的神魂之上,當真有一個埋藏如此之深的無情咒!

而且,這咒術上的仙者靈力氣息,確實源自他的師父南鶴仙尊!

這是何時落下的?

他為何毫無記憶?

他當年到底因為此咒忘了多少事情??

師兄所說的冥海雙修, 難不成也是……

一千多年——難道他這一千多年, 都身中無情咒而不知!?

為什麼?

那是他和師兄的師父, 是修真界無人不敬佩的仙長。

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想不通。

他出了神,掐出的法訣微晃,解咒的符文一滯,險些散碎。

謝折風趕忙收斂心神, 摒棄掉心中一些蕪雜,凝思屏息, 目光複又落在玉簡之上。

安無雪寫的批注在側,字跡雋秀而清雅, 仿若這結界之下的寂靜中唯一撫慰人心的無聲喧嘩。

謝折風記下其上的每一個字。

他緩緩閉上雙眼。

解咒符文同無情咒符咒相撞。

謝折風悶哼一聲。

銀光流轉。

咒術符文像是一團亂麻的細線,終於被拎出線頭,一點一點,隨著時光倒流而回的記憶, 拉扯出了那被塵封在符文之中的年歲。

一百年。

兩百年。

……

八百年。

一千年……

倏地——

謝折風渾身一晃, 麵色瞬間煞白。

心魔分明沒有發作。

無情咒解開, 再沒有比此刻還要神思通明之時。

可他卻好像被人撕開了胸口,剜出了血淋淋的骨肉還不夠, 還將利刃深入, 攪碎他的心口。

——他都想起來了。

千年前那些被無情咒強行封存的記憶如潰堤一般洶湧而來,填入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空白之中。

自被南鶴帶回落月, 師兄牽著他的手踏入山門,而至冥海萬丈水淵下的雙修, 最終葬霜海上登仙劫雲降下……

此間種種,他都記起來了。

謝折風心神巨震。

他曾以為,他辜負師兄至深,隻因忘了一場雙修、落了一道劍光。

那便已經是他畢生無法挽救的懊悔。

直至此刻。

謝折風才知,那些竟還不是全貌。

他怎麼能忘了!?

明明……

明明是他先動心的-

謝折風是在琅風城主府的廢墟之中初見安無雪的。

那時,他手中的劍還在謝追胸膛之上。

那是他的生父。

他的生母據說是個和謝追有露水姻緣的女修,身份不詳。女修生下他之後,把他放在城主府麵前便不知所蹤,從此再無蹤跡。

謝追是琅風城人人皆知的風流,年長一些的仙修都說,謝折風生母便是被謝追花言巧語給騙了,懷了孩子才發覺謝追本性。修士子嗣稀薄,懷胎不易,她既不想教養謝追的孩子,又不忍殺了幼兒,這才將嬰孩棄於謝追門前。

謝追不喜後代血脈,完全沒想到自己居然有了個孩子,原先也是不想要他的。

但謝折風自小便生得玉雪可愛,天賦卓越,其他孩童尚在開蒙之時,他已經能對劍道法訣過目不忘。

謝追見他是個天才,方才稍稍正視了他一些。

可也僅此而已。

謝折風幼時,常坐於城主府門前,望著往來不斷的凡人,看著不少凡俗父母牽著孩童走過。

當時仙禍已經打了很久,琅風城外結界環伺,城內風聲鶴唳,凡人步伐總是匆忙。可不管再匆忙,年長者牽著孩童的手也從未鬆開過。

謝折風從不說話,練劍能練一天,這般看著也能看一天。

謝追若是瞧見他如此,隻會嗤笑一聲:“不懂事,凡人有什麼好看的?”

他也不說話。

他有時還會聽見來往城主府的修士直接當著他的麵問謝追:“小謝公子怎麼從不理人?也不說話?這孩子不會是個啞巴吧,城主還是尋個好醫修給他看看。”

謝追無所謂道:“他從小就性子冷,不必管他。他那生母……”

謝追冷哼了一聲,“也不是什麼正經仙修,雜種罷了,亂世要教養一個後代或是弟子不容易,若不是天賦高,我早把他送給附近門派了。”

謝折風沒什麼反應。

他隻有一個想法——謝追這般德性,如何能在亂世之中,在歸絮海能刮人骨血的罡風之下,在容貌昳麗修為高超的雪妖麵前,護佑一城生靈呢?

後來果然琅風城被雪妖所破。

佇立在琅風城的天柱徹底崩毀,仙修死傷眾多,城內屍骨遍地。

那些雪妖不知是要在城裡尋什麼,或是想要挖儘琅風城中的所有靈物,雪妖一族並未冒進,而是一點一點地圍殺而來。

雪妖的歌聲縈繞在琅風城四方,所剩無幾的仙修逐漸退後,最後隻餘下城主府的一方天地。

落月峰為琅風城落下的結界碎裂,謝追隻有渡劫巔峰修為,不是雪妖族濁仙的對手,被濁仙重傷,境界跌落至辟穀。

謝追躲了起來。

謝折風聽著城主府外歌聲與哭聲交疊,鬥法帶來的狂風一陣一陣席卷而至,鬨人耳朵,而他的生父急促地同他說:“你放開你的靈力,放鬆,彆怕,爹養你這麼大,給了你這麼多好處,你是不是該報答一下爹了?”

謝追放下手中靈劍,已經結起法印,神魂凝結於眉心,準備奪舍。

他以為謝折風自小沉默寡言,不諳世事,什麼都不懂。

謝折風卻漠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靈劍,輕輕點了點頭。

謝追心滿意足,趁著仙修還在垂死掙紮之際,神識完全從靈劍之上撤去,神魂正待離體。

正值此時。

利刃穿透皮肉的聲響傳來,謝追結印的手一僵,睜眼見著自己胸口淌出鮮血之時,才意識到他自己的靈劍刺穿了他的胸膛。

劍認主,可謝折風是他的親子,血脈之力足以暫時掌控靈劍。

“你——”

謝追猛然吐出一口鮮血。

少年麵染鮮血,眉眼流下一道血痕。

他輕輕眨了眨眼,隻覺謝追的血實在同謝追本人一般讓人難以忍受。

不遠處似有人禦劍而來。

籠罩琅風城的風雪突然停了。

——是那些仙修徹底撐不住了嗎?他也要被雪妖殺了嗎?

謝折風握劍的手一抖,順著聲響轉過頭去。

那一日,琅風淪陷,南鶴親自領著落月峰諸多高手與雪妖族濁仙交戰於歸絮海,終於打退了琅風城內的妖魔。

斷壁殘垣之中,謝折風見著那仙尊身後穿著金線壓邊素衣的少年瞬間掠步至他的麵前。

他以為對方要質問他弑父殺城主一事。

可那少年卻毫不在意地用那價值不菲的法袍衣袖擦去他眉間汙血,用袖袍遮住了他的眼睛。

飛塵裹著四方血腥味而來,少年嗓音卻如雪中一杯暖茶,沁人心脾。

“我叫安無雪,是落月峰弟子,奉命來琅風城除魔。雪妖已退,結界重立,落月峰正在清肅城中濁氣。”

“你彆怕。”

謝折風當時所經曆的一生不算長,第一次有人對他說這三個字。

他果真不怕了。

後來落月峰整頓琅風城,南鶴仙尊搜了謝追殘魂,得知奪舍一事,並未多說一言。

謝折風自此被南鶴劍尊帶回落月峰,成了南鶴劍尊的第二個弟子。

南鶴因琅風城破,焦頭爛額,有許多瑣事還未處理,沒來得及管他。

是安無雪帶著他回到落月峰,將他暫時安置在其中的一個僻靜山峰處。

門中弟子都想看看新來的小師弟,想瞧一瞧讓南鶴仙尊第二次破例的小少年是何模樣,可他們全都被安無雪以“小師弟需要休息”為由擋了回去。

謝折風在屋內,聽著安無雪攔住其他人。

對方遮著他眼睛時,話語分明比春風還柔和,牽著他來此時,神情也比細雨還溫潤,可斥退看熱鬨的峰中弟子之時,居然嚴厲得很。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還滿是血汙的衣裳。

他突然有些羞赧,隻覺這般同安無雪相見,實在汙了這位——應當已經算是他的師兄了——汙了這位師兄的眼。

他用法訣,想洗清上麵的血跡。但衣袍色深,他明明洗乾淨了,卻總覺得上頭還有自己瞧不見的汙穢。

安無雪已經掀開門簾走了進來,正巧撞見他在打量自己的衣裳。

“小師弟,”他眉眼微彎,眯了眯眼睛,“落月峰不至於出不起弟子的衣袍用度,你這身舊了,我去為你準備幾件新的法袍。你可有喜歡的樣式?”

謝折風搖頭:“沒有……”

“那顏色呢?”

謝折風認真思慮了一下。

“白色。”

“哦?”安無雪挑眉,“我們是練劍的劍修,平時總是摸爬滾打的,你不嫌白袍容易臟嗎?”

“……容易臟,也容易看出臟了。”

而不是像他身上這一件這般,分不清是否有洗不去的汙穢。

謝折風已經習慣了被他人忽視所求。

他說完,便又覺得自己要求太多,對方不會理會自己。

衣袍而已,能穿就行。

可少年時的安無雪隻是點了點頭,順著他的要求道:“那我為你準備幾身白袍。”

謝折風不知如何同人友好相處,隻能回想起從前自己坐在城主府門前看過的凡夫俗子,學著那些人對親近之人的稱呼,低聲說:“謝謝阿雪。”

安無雪一愣。

“噢!”他被他的師兄敲了一下腦袋。

安無雪假意生氣道:“喊什麼呢,我是你的師兄,長幼有序,我可喚你姓名,你卻該喊我師兄。”

“……多謝師兄。”

“我聽琅風城的仙修說,你從小就不說話,多半是個啞巴——哪裡是嘛。”

他的新師兄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他,又說:“小師弟不僅不是個啞巴,還好生俊俏,若是穿白衣,定然十分好看。”

隻因這一句話。

從此,謝折風隻穿白衣。

少年萌動之心在那時便已種下,此後落月峰歲月悠悠,亂世之中,峰間竹林滿是揮劍之聲,卻是謝折風心中不可替代的寧靜。

什麼時候開始發現自己動心的呢?

或許是年長幾歲可以開始練習揮劍後,師兄握著自己的手,代替南鶴教自己練劍的某一刹那。

或許是領命下山的哪一次,同安無雪一起相擁而眠的哪一晚。

也可能是某天入夜時分,師兄在自己半掩著的窗下探出頭來,輕聲喊他:“師弟睡了嗎?師尊有事去了鳴日城,管不到我們。今夜落月峰下凡塵有難得一見的煙火,要不要和我一起偷偷溜出去看看?”

還可能是……

究竟是什麼時候,他已經不清楚了。

可他想起來了。

他早已動心。

所以他知道師兄喜歡他穿白衣,便再沒買過其他顏色的衣裳。

那日師兄教他練劍,沒有留意他掌心被劍柄磨破,實則是他明知師兄會懊惱,會為他包紮,這才故意裝作不曾察覺,直至磨破才攤開掌心給師兄看。

他知曉師兄會喜歡他帶著傷連夜做的冰糕。

而後下山除魔,他明知師兄因羞燥而有些臉紅,卻還要裝作不知,抬手要探師兄臉頰溫熱,隻為了能湊近一些。

往事逐漸清晰,時光中的藤蔓在這一刻遲來地爬滿謝折風的心間,為他送來湮滅的曾經。

是他先心動,也是他先勾動師兄的心。

可他全忘了。

第118章 第 118 章

無情咒還在緩緩解開。

此咒年歲深遠, 印刻極深,哪怕有著解咒之法,徹底解除咒術影響也不是一時半刻之事。

年少過往,不過初始。

……

謝折風在琅風城主府時習慣了獨來獨往, 即便拜入落月門下, 也還是做不了一個七竅玲瓏之人。

同輩師兄弟們總是說他從不主動與人結交, 捉摸不透。

除了安無雪。

師兄是這世間最了解他的人,哪怕他不常開口,也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出他的想法。

但哪怕是師兄也不知道,他其實並不是真的沉默寡言。

隻是不論麵對誰, 似乎都沒什麼話好說。

他的師父是無情證道的兩界仙長,本就冷心冷情, 他在南鶴仙尊麵前自然是安靜的。

在其餘人麵前,他更是無話可說。

可在師兄麵前, 謝折風則是想說的太多,卻一個字都不敢多說。

安無雪看似八麵玲瓏,和誰都能接得上話,實則才是那個從不敞開心扉的。

他的師兄生氣了不發怒, 開心了不慶賀。

哪怕心有不滿, 也隻是一笑置之。

沒人能看得出安無雪心中所想。

謝折風不清楚師兄看待情愛究竟如何, 他不敢暴露自己的妄念,便不敢多說。

有一年, 安無雪因降生之地怨魂而生的心魔被他斬除, 終於放下心結,第一次願意過生辰。

戚循、秦微和上官了了都準備了靈寶做賀禮, 落月峰的小弟子們都一同湊靈石煉了一個劍鞘。連當時暫在落月修行的樓水鳴也在。

好不熱鬨。

謝折風準備了不止一個靈物。

可二月初四那天,他看著滿靈囊的東西, 還是不甚滿意。

師兄是天下第一劍的首徒,真的會因為收到珍奇靈寶而開心嗎?

謝折風猶豫許久,終於還是趁著安無雪練劍之時,在一旁假意隨口閒聊地提了幾個話題,最終才不著痕跡地問:“……師兄自小長在落月峰,應當什麼都不缺——那你可有不曾得以圓滿的心事?”

安無雪揮劍的手一頓。

青年對待他的話語格外認真,並不敷衍,而是靜靜地思量了片刻,才說:“若要真的細想,確實有一件。”

謝折風忍著心中急切,假意平靜地追問道:“是什麼?”

安無雪眼眸微轉,回憶著說:“我曾在少年時,於開滿迷障花的花叢中,撿到一隻樣貌頗為獨特的瘴獸。

“那瘴獸應當是剛剛出生,可它雙眼旁有淡淡的烏黑,同其他通體雪白的瘴獸有些許不同,無法完全隱入迷障林中,被瘴獸一族所拋棄。我抱起它,還未來得及問它願不願意跟我走,師尊便已經來尋我,要帶我離去。

“它被仙者淩厲之氣所驚,蹬了我一下,從我懷中跑走了。我那時修為太低,攔不住它,從此再沒見過它。我曾回頭尋過它,但它太過膽小,似乎躲起來了,我不曾尋到。它本就不似尋常瘴獸,不好躲藏在瘴氣之中,也不知它離群索居,一隻幼獸,是否安全……

“你若問我不曾得以圓滿之事,往大了說,天下安寧算其一,但仙禍不是你我二人能輕易左右,往小了說,那便是它了吧。”

謝折風看著安無雪。

他的師兄手中握著的是可以斬妖除魔的劍,修的是傲視修真界的落月心法,想要什麼珍奇寶物,都有辦法能夠尋來。

這樣一個堂堂仙尊首徒,天賦金身玉骨的天之驕子,心中唯一在意的不得圓滿,竟是一隻萍水相逢的幼獸安危。

謝折風隻覺竹林中灑下的天光都不如師兄溫斂矜然。

“迷障林?”他問,“可是落月峰旁的迷障林?”

安無雪點頭,複又挽劍而起,隨口道。

“罷了,待我日後神識修為更進一步,再去尋它吧。”

謝折風不再多言。

當日入了夜,他偷偷跑出了落月峰,尋到那一處瘴獸聚居的迷障林。

迷障林裡到處都是攝人心魄的迷障花,花粉散開,會形成濃濃的瘴氣白霧,擋人神識。

若是稍有意誌不堅定的修士進入其中,則會陷入迷障之中不得而出,直至耗儘靈力而亡。

瘴獸通體雪白,天生於神魂有益,活著能助人修習神識,死了都渾身是寶。偏生這樣一種珍奇靈獸,毫無傷人的能力,因此隻能聚居在一起,躲在迷障林裡,靠著瘴氣和同族的掩護生存。

安無雪提到的那一隻小瘴獸,天生雙眼旁便有些許淡淡烏黑,無法完全隱入瘴氣中,這才被拋棄。

尋著那些瘴獸所在的地方,反而尋不到。

他連一把劍都沒帶,就這麼踏入迷障花叢,往著偏僻之處走去。

庇護靈獸妖修的瘴氣對他毫無影響,他大大咧咧地穿過花叢,觀察著那些瘴獸察覺到他的靠近之後逃離躲藏的方向。

那時正值寒冬,瘴氣之中冷風凍人骨血,霜霧濕淋淋地掛在謝折風的頭發上。他就這麼在迷障花叢中待了兩個時辰。

直至他記下了所有瘴獸逃離之處,他這才朝著唯一一處沒有動靜的方向走去。

——那小獸既然毫無自保之力,又沒能和族群待在一起,遇到危險時多半不是逃跑而是就地躲藏。

謝折風從迷障花下,摘了一片掛著霜露的花葉。

他將花葉放至唇邊,吹奏而起。

月色下、迷障中。

花叢隨風而動,送來惑人心神的清香。明月光華掛不進白霧裡,卻被散開淡淡的濃稠明光,仿若夜中白日,人間仙境。

年輕的劍修吹奏著孤獨的曲調,樂聲綿綿,不帶一絲敵意。

不知何時。

小小的白團子從花叢中探出頭來。

那小獸體型不過成年人兩個巴掌大,渾身雪白,雙眼旁卻有著淡淡的烏黑。

它眨巴眨巴眼睛,怯生生地看了謝折風一眼,忽而展翅而起,飛到了謝折風的眼前。

樂聲忽停。

迷障花葉飄蕩而下,謝折風抱住了那小白團子。

“嗚嗚……”

“等等,”謝折風輕聲和它說,“彆認我為主。我帶你去找另一個人,他比我好多了——他比這世上所有人都要好。”

“嗚……?”

次日。

安無雪過完了生辰,收了一堆生辰禮。

秦微和樓水鳴喝醉了酒,在一旁神誌不清地比劍,靈光掃落不知多少仙花靈草,看得安無雪大皺眉頭。

最後戚循看不下去,一個陣法將不擅陣道的秦微關了進去,嫌棄道:“要鬨去困陣裡鬨去,酒醒了再放你出來。”

樓水鳴醉醺醺地說:“也是我的錯……”

上官了了搖頭道:“可惜借影石罕見難尋,我手中沒有一個,不然我定要把剛才你們撒潑的樣子記下,等你們酒醒了給你們看看。”

安無雪在一旁輕笑。

入了夜,宴也就散了。

謝折風陪著安無雪回到他們還是弟子時一同居住的竹林當中,將先前準備的靈寶贈給師兄。

安無雪正想道謝。

夜色中,竹林傳來一道輕輕的“嗚嗚”聲,還有展翅之聲。

安無雪眉頭一皺,眨眼間掠步至聲響之處。

“誰!?”

“嗚!”

白色的瘴獸飛到他的麵前。

他一愣,警惕之心頓時消散。

小獸湊得更近了一些:“嗚。”

安無雪瞧見小獸雙目之下的淡淡烏黑。

“你……”他驚喜道,“是你!?”

他雙眸一亮,小心翼翼地抬手,將小獸接入懷中,開心地撫摸著小獸的毛發。

小獸在他懷裡蹭了蹭。

“……你怎麼在這裡?你是……來找我的?”

“嗚嗚!”

小獸又蹭了蹭他。

他驚喜之中,著實有些受不住了,沒忍住道:“誒,你怎麼這麼可愛呢?我好擔心你,沒想到你居然會主動來找我。你願意跟著我嗎?”

“你有名字嗎?”

“你雙眼旁的烏黑,看上去總讓我覺得你想睡覺,要不然我叫你困困吧?”

“困困,你知道嗎?今日是我生辰,你真是上蒼給我的最驚喜的生辰禮。”

“……”

黑夜之下,謝折風看著安無雪在竹林裡的背影,瞧見困困從安無雪懷中悄悄探出頭來看他,圓溜溜地眼睛轉了轉。

他什麼也沒說。

師兄,生辰喜樂。

往後朝朝暮暮,年年歲歲,望你能日日如此夜,歲歲如今朝,心思澄澈,長安寧,多喜樂。

他在心中默念。

許多許多年前的二月初五那一夜,困困的出現一直都是謝折風和困困之間的小秘密。

迷障林就在落月峰旁,瘴氣危險,沒有長輩引路,根本沒有落月弟子敢靠近。

安無雪隻以為是困困自己從迷障林中飛出來,從未想過其他可能。

上蒼因緣際會下的驚喜,遠比一個他人費儘心思討人歡心的禮物來得讓人歡喜,謝折風隻想讓他的師兄一直這麼認為著。

安無雪養下困困之後,謝折風還經常偷偷地給困困帶瘴獸喜歡吃的小零嘴,一人一獸,總是一同悄悄地給安無雪準備驚喜。

有時是謝折風知道安無雪喜歡吃冰糕,卻不想平白無故讓他忙活,從不主動提,因此他特意為安無雪做了冰糕,讓困困假意亂跑,把安無雪引來廚房。

他便會假裝驚訝地回過頭:“師兄怎麼來了?讓師兄抓著我吃小食了……要不然我賄賂師兄一點,你彆和師尊告狀?”

“嗚嗚!”困困已經在一旁啃了一口。

安無雪隻好無奈地笑了笑,上前同他們兩一道坐下。

有一次安無雪領著謝折風和一眾同輩弟子,在落月峰下的凡塵裡辦事。

仙禍亂世已久,可落月峰畢竟是修真界第一大宗,其下的凡塵還算安寧,白日裡甚至有一些擺攤的凡人。

安無雪看中了一個劍穗。

可那劍穗是凡人所編,用的都是凡俗之物,承不住靈劍靈力,掛上劍柄便會被靈力蕩成齏粉。

師兄看了半晌,最終隻說:“還是留給哪個和它有緣的哪個凡世劍客吧。”

謝折風跟在身旁,記下了那攤位所在,次日趁著安無雪不在,獨自一人去找攤主學了這劍穗做法,回到落月峰,用仙修所用的靈布靈繩,又做了個一模一樣的。

師兄睡下之後,他吹葉喚來困困,讓困困替他叼到了安無雪枕邊。

白日裡,他路過安無雪的屋舍,聽到師兄在問困困:“……你從哪裡叼來的?可有主人?若是有,你可得給人還回去。”

困困搖頭:“嗚嗚!”

還有……

還有很多。

而後謝折風年紀漸長,不知何時,無情咒在他神魂之中生根,挖空了他所有與情愛有關的回憶。

他不再記得二月初四淩晨的迷障花叢中飄蕩的樂聲,也不知初五明月下困困因何會自行飛入安無雪懷中。

他還忘了那些源自少年心動的朦朧往事。

有一回安無雪提起困困由來,謝折風問:“它是師兄去迷障林中撿來的嗎?”

當時安無雪怔怔道:“是我有一次生辰,在落月峰竹林中,和師弟一起碰上它的。師弟就在場,怎麼如此問我?”

謝折風皺了皺眉,回憶了一番,隻好說:“沒印象了,也許是我忘了。”

師兄麵露黯然:“也是,小事而已,不足師弟掛心……”

後來,安無雪死在落月山門前,謝折風登仙。

師兄死後,他在他和師兄一同練劍的那片竹林裡,抱起了彷徨無助的困困。

小東西也哭得紅了眼睛,居然沒有討厭他,而是鑽入他的懷裡,用他的白衣擦了擦眼淚。

它蹭了蹭謝折風的胸膛。

“……你在安慰我?”謝折風嗓音低啞,“我殺了他。你是他的靈寵,你不恨我嗎?”

“嗚嗚!嗚嗚!!”

困困急得不斷地叫著,卻無法和謝折風說什麼。

謝折風一開始聽不懂。

可千年的時間太久,再聽不懂的獸言,都能有所感知一二。

他逐漸明白困困的意思。

它不怪他。

它覺得他不是故意的,其中必有隱情。

“我都不相信我自己,”謝折風自言自語般說,“你為什麼相信我?”

“嗚嗚!”

“……”

往後經年,他一直都以為是靈獸不諳世事,思緒簡單,不知愛恨為何物。

直至此刻,謝折風才恍然大悟。

並不是靈獸不諳世事,而是他自己忘了因由。

他並不知曉,在他昏迷之時,困困趴在他的身邊,聽著安無雪無奈地說:“他殺了我呢,你怎麼從始至終都這麼親近他?”

“嗚嗚!”

安無雪也聽不懂。

……

凡世代代更迭,紅塵丈丈不止。

落月峰下,迷障林裡,往事被埋葬在夜露涼霜中,隻有一隻不能口吐人言的靈獸一直記著。

一記千百載。

第119章 第 119 章

過往如書頁般細細翻過。

千年以前的回憶逐漸解封, 謝折風順著時光長流而下,終於尋到了無情咒落下之時。

……

修士辟穀入道,小成才算是個正兒八經的仙修,大成便已經能獨當一麵, 而至於渡劫, 那便是兩界都能叫上名號的高手。

仙修從小成期破入大成期之後, 必須選好要走的道,大多也在此期間締結本命劍。

安無雪就是在大成期徹底定了浮生道,南鶴將自己成仙之前於落月峰修行時用的名劍春華贈給安無雪。

謝折風突破大成期出關那日,安無雪就在他的洞府外守著他。

青年眉目含笑, 雙眸倒映出他身著白袍的身影。

“恭喜師弟大成,”安無雪說, “大成便要定道途了,我如今修為還不足以給師弟探根骨, 師尊和你說了嗎?”

探根骨並不是隨隨便便一個修士就能探的。

南鶴帶謝折風回落月峰之後,曾經為謝折風探過一次。

那一次安無雪沒忍住問了一嘴,可是南鶴不曾回答。謝折風在一旁,其實沒太在意。

那時, 他覺得他應當是會走浮生道的。

如今也一樣。

他搖頭:“師尊還未與我說。”

但謝折風已經有所決定, 不會更改。

無情一道, 鋒銳無雙,包攬眾生萬物, 唯獨舍棄私情。

可謝折風舍不下私情。

他想, 哪怕他是無情道的根骨,他也不會走無情道的。

可安無雪不知謝折風心中所想, 笑意稍減,黯然道:“按你的性子, 峰中長輩和師弟師妹們都說,你以後多半是要走無情道的。你……”

師兄似是躊躇了一下。

謝折風也在躊躇。

他想反駁師兄,想說自己早已決定了道途。

他在猶豫要不要在此刻直言相告,坦言自己不論如何都要選浮生道,是因為對師兄有超出同門之情的心思。

可若是師兄不願呢?

他們這麼多年的同門情誼,會不會因為他沒能按捺越矩之心,反而有了嫌隙?

他自握劍以來,就連一劍穿心謝追的那一刻,都不曾猶豫過,此刻居然因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而深思熟慮、躊躇不前。

謝折風隻這麼猶豫了一下。

四方輕風一動,熟悉的仙者氣息覆下。

安無雪和謝折風儘皆一頓,前後開口道:“師尊。”

來者一襲青藍長袍,木簪束發,容貌俊美,卻神情平淡。

分明是他小弟子的大成出關之日,他卻毫無喜色。

南鶴剛剛淩空落下,居然停也沒停,便往裡走去,隻飄來一句:“折風隨我入內。”

安無雪一愣:“師尊——”

南鶴已經謝折風進屋。

謝折風隻好匆忙說:“師兄,我有一言想同你說,你可否等我片刻?”

安無雪笑道:“自然,我還等著師弟定下道途呢。”

謝折風這才轉身入屋。

他看著南鶴落下結界,鎖住了四方,不解道:“師尊,為何要避開師兄?”

南鶴回過身來,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南鶴劍尊當時已經統禦兩界幾千年,還在仙禍之時斬殺了不少大魔濁仙,世間事,少有能讓他露出憂容的。

可他這時卻歎了口氣。

“你倒是看得明白。”

謝折風不是看得明白,而是一切與師兄有關之事,他總是會多長一份心眼。

“你初入門時,我便為你探過根骨。”南鶴忽而道。

他說著,突然拿出了一把劍。

這把劍剛被拿出靈囊,便送出凜冽寒意,嗡鳴劍吟附上了仙者靈力,劍氣所到之處,儘皆掛上寒霜。

“此劍名為出寒。是我以蒼古樹乾為本體,附以歸絮海的罡風煉就的靈劍,”南鶴將靈劍遞到他的麵前,“它鋒銳淩厲,不沾掛念,最適無情之道。”

謝折風的師長是天下第一劍南鶴劍尊,他和安無雪入道都會有名劍相贈。

南鶴成仙前的配劍春華已經贈給安無雪,謝折風的劍,多半是南鶴專門為他重新煉製的,這一點他從未思慮過。

因此南鶴遞劍之時,謝折風下意識便要接過。

可他的指尖剛剛觸上劍鞘,便聽到那一句“無情之道”。

他一愣。

“師尊,”他問,“我的根骨是無情道根骨?”

他絕不入無情。

仙途就算再長,失了對師兄的情念,都不如蜉蝣一瞬。

隻要南鶴點頭,謝折風便會立刻言明自己的選擇。

可南鶴卻搖頭。

他的師尊依然維持著遞劍給他的姿勢,在一陣一陣的出寒劍鳴聲中,無悲無喜地和他說:“但你隻能修無情。”

這便是說——他本是浮生道,卻隻能修無情?

此言太過含糊又太過迷惑,謝折風來不及震驚,隻能困惑道:“……為什麼?”

南鶴隻說:“接劍吧。”

仙者哪怕威壓不顯,舉手投足本就帶著壓迫。南鶴更是兩界之尊,習慣了統禦下屬,言辭帶著讓人無法反駁的威嚴。

可謝折風既不接劍,也不應答,而是徑直跪了下來。

“弟子想入浮生。”他說。

南鶴並無慍怒,垂眸看他,又歎了口氣。

“你心中有情?”

謝折風點頭:“我——”

這種時候,他自然不可能提及安無雪姓名,但他打定了主意不鬆口。

他也不明白。

師尊既然都默認了他是浮生道,卻為何說他隻能走無情?又為何準備好了無情道所用的出寒劍,這些年卻從未提及過任何有關入道之事?

可他根本來不及說一句話。

南鶴劍尊甚至並不在意他心中到底裝著何人,突然拋劍而起,在靈劍懸浮於空中的那一刹那,驟然結印而出,直接將符文通過謝折風眉心踱入他的神魂!

謝折風沒由來對那咒術充滿了恐懼,仿佛隻要那咒術落下,他便會失去最在意之物。

可他不過大成初期,哪裡可能抗得了南鶴的法術?

頃刻之間,他識海一顫,神思一晃。

模糊之中,謝折風似是聽到南鶴在說:“不論你心悅何人,修無情是為了蒼生——你心中之人也是蒼生。”

“為了他,為了蒼生,你隻能修無情。”

後來,謝折風隻記得,南鶴將靈劍贈與他,替他定了無情道,便因還有仙禍兩界的要事要處理,直接離去了。

他持劍走出來,發現師兄還站在門前。

師兄神情之中似是有著難得的忐忑,見著他的身影,便快步上前,頗為緊張地問他:“師弟定好道途了?”

“嗯,無情。”

安無雪一怔。

他似是呆了很久很久。

謝折風看著師兄這般反應,心中有種莫名的憋悶。

但他不明白這憋悶之感的由來,便不曾說話。

許久,隻聽師兄又問他:“無情……嗯,師弟確實……年少便有無情之勢。那你先前和我說有話要同我講,是要說什麼?”

安無雪又掛上了往常那溫潤似水的笑。

可謝折風卻覺得師兄笑得有些許苦澀之味。

他皺了皺眉,思索片刻,才說:“我何時說過?”

“……你同師尊進屋之前,不是讓我等著嗎?”安無雪語氣更是空茫。

謝折風卻隻能搖頭。

“興許是什麼不重要的事情吧,”他說,“我忘了。”

——他全忘了。

無情咒在那時便已經落下,他忘了自己和師尊在屋內的短暫對峙,也忘了自己其實是浮生道根骨,忘了……

忘了很多。

所有不能忘的,不想忘的,都被深埋在無情咒符文之下。

此後好幾日,謝折風接連不斷收到同門之間的慶賀。

安無雪不知為何,一直沒來找他。

他覺得師兄似乎心情不大好,但他不知緣由。

他又覺得自己好像從前會做什麼,但他也想不到該做什麼。

如此過了半月。

同樣的午後,安無雪在竹林練劍修行之時,困困來尋謝折風,咬著謝折風的衣袖,不斷扯著他。

謝折風沒明白,就這麼被困困扯到了廚房。

“怎麼了?”他問著他曾經在迷障林中尋了一整夜的靈獸,“是師兄讓你把我帶過來的嗎?”

困困歪了歪頭:“嗚?”

片刻之後,小瘴獸將做冰糕的器物全都叼到了他的麵前。

“你想吃冰糕?”

困困搖頭。

小家夥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麼,也沒想到謝折風從來每個月給安無雪做一回冰糕,怎麼如今連它提醒了都不知道。

它氣得跺了跺腳。

謝折風最後還是做了冰糕——他以為是困困嘴饞。

可他做完,卻見小東西端著盤子,送到了安無雪麵前。

師兄的劍剛剛砍倒了竹林裡的一片竹子。

安無雪向來不願摧殘花草,尋常時候練劍,從來都會避開這些,如今這般,顯然還在心情不好。

可他瞧見冰糕,還有緊隨而至的謝折風,麵色稍晴,驚喜道:“師弟做的?”

“嗯,困困來找我討要,”他說,“我還以為它想吃,師兄便讓它找我。”

安無雪一愣。

困困用頭悄無聲息地拱了謝折風一下,像是在怒其不爭。

隨後,安無雪輕笑道:“我確實愛吃冰糕,可能困困嘴饞,又見我喜歡,便跑去鬨你了。師弟練劍修行繁忙,不必管它。”

“嗚嗚!!!”

“……”

從此之後,謝折風沒有做過冰糕,安無雪也不曾找他要過。

直至後來,他有一次途經琅風城,想起師兄提過喜歡吃琅風城的冰糕。

那時他已經入無情許久,每日裡所思所想,不過修行與蒼生。安無雪待他極好,是他的師兄,是他敬重的同門兄長,僅此而已。

可他在琅風城外停駐,想起師兄喜愛冰糕,驀地心裡揪了揪。

他好像有點想看到師兄驚喜的神情。

於是他買了一盒冰糕帶回落月峰。

可師兄接過吃了一口,雙瞳之中閃過一瞬間的黯然。

這黯然被安無雪藏得極好,隻有那麼一瞬間的外露。

可謝折風一直在盯著他,輕巧地捕捉到了安無雪的失望。

“……師兄不是喜歡吃冰糕嗎?”

安無雪被他看出,也不窘迫,無奈道:“是啊,但我比較挑嘴,喜歡的不是這一家做的。”

他放下糕點,抬眸,對著謝折風笑了一下。

那雙桃花眼一彎起來,便像是春水波瀾,花叢細風,輕柔地拂過人眼前,摸不著,卻暖得很。

“多謝師弟。師弟能記著我的喜好,我很開心。”

謝折風看著師兄的笑容,不知不覺間失了神。

他想。

他好像喜歡上了他的師兄。

第120章 第 120 章

謝折風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動。

他破入大成期立道之後, 劍法造詣更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雪蓮劍紋若隱若現,有將成之勢。

師門長輩都說,南鶴劍尊的小弟子, 當真是無情道的不二天驕。

他在琅風城時, 琅風城的修士喊他“小謝公子”。來了落月峰後, 師門年長者喊他“小謝師侄”“小謝師弟”。

年年歲歲這般下去,謝折風修為越來越高,出寒劍出則霜雪落,劍名成了他的名號, 落月峰的弟子還有秦微戚循之流漸漸喊他“謝出寒”。就連師兄,有時也會和他說:“師弟如今……是越來越像師尊了。”

這樣的他。

這樣一個不論如何都會入無情而無悔的他, 居然動了私情。

那時南鶴未死,眾仙尚未隕落, 亂世雖久,但天塌下來壓不到謝折風和安無雪的身上。

他們就算是天下第一劍的弟子,說到底也隻是個弟子,身上背著的, 並不是天下之責。

破道也好, 重修也罷, 似乎並不是什麼無法承受的結果。

謝折風不知曉無情咒早已埋藏在自己識海之中,不記得少年之時的翩然心動。

他以為那是他初次動心。

他在安無雪常常練劍的那片竹林裡, 看著師兄留下的道道劍痕, 足足思慮了一夜。

——若是為心中之情破道,也並無不可。

他的師兄如清風明月, 晴空舒雲,配得起世間一切。

不過是為了安無雪破道重修而已, 他並不介意。

謝折風想通之時,正值東方日升而起,天光越過連綿成片的竹葉,落下細碎剪影。

安無雪手持春華緩步而來,瞧見他坐在竹下長石之上。

“師弟?”他輕輕喊了一聲,“你今日來得如此早?”

謝折風一個恍神。

“師弟?……你是在想什麼嗎?”

想什麼?

謝折風忘了。

他好像是在此處思悟道心。

如今他心中並無繁蕪,應當是想通了。

他搖頭道:“沒什麼。今日師兄想練哪一套劍法?”

“……”

……

在那之後,謝折風時常經曆那日清晨竹林的時刻。

他每每心動,卻總會忘卻,思來想去一整日,最終心頭掛念的隻有劍法、修行。

有時他是在竹林中靜坐,有時是和師兄對弈,下著棋下著棋,他想明白了,卻也忘乾淨了。

他從大成期到渡劫期,短短時光中,隻餘下和安無雪之間無足輕重的回憶。

他以前其實不明白師兄有時為何會露出失望落寞的神色。

他覺得師兄是極好的。安無雪往後必然會是落月峰人人敬仰的首座大弟子,若是得證仙途,或許還會成為統禦兩界四海的劍尊,而他是安無雪的師弟,他會同安無雪一起斬妖除魔、匡扶亂世。

世間雖亂,落月的年華卻並不枯燥。

師兄在落寞什麼呢?

……

他的洞府定在了人跡罕至,終年冰寒的浮空島之上。

安無雪站在霜海門前,聽到他的腳步聲,回頭看他。

青年回眸一瞬,發梢順著霜海的霜雪流風而動,如春風落冰河,吹拂了他的心。

他假意責怪他:“師弟讓我好等,此地風雪重,你再沒出來,我可要掛一身霜雪離去了。”

安無雪是笑著的。

可謝折風卻還是頗為愧疚。

怎麼能讓師兄等這麼久?

他不在門前掛魂鈴,是因為他獨來獨往慣了,卻忘了會有自己閉關無法接傳音之時,會讓師兄久等。

他說:“下次不會了。”

於是他在霜海門前掛了個魂鈴。

那魂鈴被他特意下了禁製,隻認安無雪神魂氣息,落月峰上下弟子,無人能敲響。

但他沒告訴師兄。

就好似這份特殊告知師兄,就會將什麼他隱藏了許久的連他自己都忘卻的東西,在師兄麵前攤開。

後來安無雪回回來霜海,都會敲響那枚魂鈴。

謝折風不論在乾什麼,總會第一時間前去迎客。

時間久了,有一回安無雪打趣道:“師弟住得離我這般遠,每回找你都麻煩。要不我在你的葬霜海旁尋個寶地,把我的洞府搬過來,如何?”

謝折風心尖一跳。

似是有什麼暖流淌過心頭。

好。

他想說。

可他神思一晃——他剛剛想說什麼?

“師弟?師弟?”傳音那邊的安無雪喊他,“不行就算了。”

師兄的嗓音總是溫柔平和的,從未強求過什麼。

可是……不行嗎?

謝折風雙唇微動,想說什麼,卻又不知自己要說什麼。

師兄分明剛剛都說算了,聽著他這邊的沉默,又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真的不行嗎?”

當然可以!

他求之不得——

……求之不得什麼?

傳音斷了。

謝折風又忘了。

……

世人都說無情道走的是無怨無悔的荊棘路,謝折風倒沒什麼感覺。

除了奉命出山除魔,他永遠隻是待在終年冰寒孤冷的霜海上。無情道孤苦,可他本就獨愛孤苦。

此道見眾生而無偏私,謝折風一直做得很好。

但他不知為何,偶爾同安無雪相處,心中總會冒出一道又一道的聲音。

“你動心了。”

“你喜歡他。”

“你道心不穩,何不棄道?”

“……”

——那是心魔。

渡劫期步步是劫,寸寸心魔,謝折風隻當那是他修行路上必須攻克的妄念。

好在心魔還不嚴重,他還能輕易斬滅。

千錘百煉之下,謝折風不但沒有被“妄念”阻礙修行,反倒修出了連落月峰都萬年不曾得見的劍紋。

劍紋初次顯於戰時,謝折風同大魔交戰,最終以出寒劍斬滅對方生機,得悟無上劍道,顯化劍紋於眉心。

剛剛同濁仙交戰完的南鶴落於他的麵前,看著他眉心閃動的雪蓮。

他的師尊似是歎了口氣,絲毫沒有瞧見劍紋的喜意。

南鶴從來無悲無喜,悲憫的隻有蒼生。

……師尊是在悲憫他?

謝折風聽到南鶴說:“……怎麼偏偏就是你?”

這句話,謝折風當時沒聽懂。

直至南鶴隕落,諸仙祭陣,兩界四海突然再無長生仙,仙禍末期渡劫期仙修與大魔爭鬥,紛亂到了極致。

南鶴隕落前,從一眾仙禍時期都足以鎮守四方的渡劫巔峰仙修之中,甚至越過了他的師兄,定了謝折風繼任仙尊之位,將落月峰大權交到了他的手上。

落月峰代代劍尊,皆是舉世無雙的劍仙。

此位在誰身上,便代表著南鶴劍尊眼中,誰會是最有可能登仙的人。

那時謝折風心魔漸重,常常午夜夢回,夢中總有師兄站在霜海上回眸笑著看他的那一瞬。

他分明不該動情。

也分明不記得自己究竟為何動情,又何時動情。

可他就是動情了。

情念生根,經久,而成剜不掉的心魔。

他倉促接位,恍恍之中,突然想起了師尊的那句話。

——怎麼偏偏就是他呢?

若是南鶴劍尊尚在,若是他還是安首座唯一的師弟,若他隻是落月峰的聽命仙修……

他未必要在無情道這條路上走到底。

他有時間破道重修,有權利和資格為了自己的私心任性。

但現在……偏偏是他。

他要為蒼生將這條路走到底。

師兄也是蒼生。

……

繼任仙尊前,安無雪贈了他一身白衣。

師兄和他說:“我知你喜歡白衣,特意選了白色。”

“多謝師兄。”

他回了霜海,將那身白衣放在床榻旁,看了很久很久。

隱約之中,他好像忘了自己為什麼隻有白衣。安無雪說他喜歡白衣……是他喜歡白衣嗎?

不是因為彆的什麼人喜歡?

他思緒茫茫,漸漸睡去。

再次醒來,心魔仍在,可他睡前所思所憂,已然全忘了。

門外有弟子傳音,要等他定奪兩界大事。

他已經不是落月峰的小師弟了。

謝折風手袖一揮,將白衣收起,神情漠然地推門而出。

……

此後,謝折風修為越高,心魔卻反而越來越嚴重。

直至冥海之下……

萬丈水淵中,他並沒有被心魔所控,也沒有被魅毒影響。

那一聲“阿雪”,是他清醒之言。

那時他不知多麼歡喜。

歡喜到哪怕承擔破道的代價是魂飛魄散,他都甘之如飴。

可他重新醒來,四方鮫族屍體不知被誰收拾乾淨,他躺在蚌殼之中,忘了自己打敗鮫族大魔之後發生了什麼。

那是謝折風登仙之前,識海之中的心魔發作得最嚴重的一次。

他甚至不知為何發作。

為了壓製心魔,謝折風足足閉關了小半年。

直至後來很久很久,他才知道北冥劍陣之事,才知道上官然之死,才知道……蒼古塔之刑。

他知道的那一刻,便在心魔的千言萬語中,強行穩定思緒,趕到了師兄的麵前。

他問師兄:“蒼古塔冷嗎?霜雪凍骨疼嗎?”

安無雪愣了一下。

他笑著對他的師弟說:“還好。”

謝折風知道,他來得太遲了。

塔頂冰冷,霜雪凍骨,可該疼的已經疼過了。

“師兄總是什麼事都自己扛,”他抵抗著心魔引誘,壓抑著識海翻騰,穩著語調,說,“日後,你若是覺著疼,一定要告訴我。”

安無雪眉目微動,眸帶笑意,應他:“好。”

那日起,謝折風做了一個決定。

他要儘快登仙。

他要為蒼生成大道,也要為了心中這一份私情,斬滅心魔。

謝折風其實早有登仙之感。

但他一來心魔未曾熄滅,二來修為也還沒到應對登仙雷劫有十足把握之時,便一直不曾引動登仙雷劫。

可他既然做了這個決定,便不再退縮。

他並非隻有舍情念這麼一條路可以走。

此道無人走過,卻一直存於世間。

無情道若要大成,要感應天道,見蒼生,忘己身。

斬掛念,去因果。

若不斬情,唯有斬我。

謝折風選了斬我-

謝折風在解咒之時,安無雪去了曲忌之的住所。

他用結界護著謝折風,出不了什麼大事,在一旁徒勞等著也是虛度光陰。

他乾脆把困困留在院中看著結界以防萬一,自己來尋曲忌之,聊了一些劍陣和禍事有關的事情。

臨去之前,曲忌之問他:“首座死而複生,是否和傀儡術有關?”

安無雪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

“或許有關,或許無關。”

“哦?”

“我身上有傀儡印,”安無雪說,“但我這具身體,實在不知從何而來。我先前也以為是傀儡術將我複活,但如今事事走下來,我覺得未必。為禍之人既沒有修濁登仙之法,也沒有複生之法,這些都不過是那人用來利用棋子的謊言。”

安無雪原先以為,他是那背後之人用傀儡之法拽回了魂靈,並將他魂魄安置在傀儡身體中。

可如今幾番禍事下來,那人動手的越多,便越黔驢技窮,暴露出了不少稍加推測便能知曉的事情。

那人看似知曉萬事,無所不能,實則靠的是陰謀詭計,人心曲折,還有對兩界密辛的了解。若論實力,那人不敢同謝折風正麵交手,甚至在北冥劍陣危急之時,不敢現身對他和上官了了下手,修為多半在渡劫巔峰、半步登仙之境。

如此實力,那人其實很需要用人。

而那人的目的是重興魔道,要是真的有複生之法,為何隻複生他一人?哪怕那人覺得他會因為眾叛親離而憎恨兩界,說到底也就是一人吧?有此秘法,複活北冥仙君,複活當年那些連南鶴都覺得頗為棘手的濁仙,不都比複活他一個未知數來得好嗎?

他接著對曲忌之說:“那人若是當真有登仙複生的方法,早就直接登仙同仙尊相爭了,何必藏頭露尾,行陰詭之舉?我的死而複生……應當和那人無關。”

曲忌之輕笑道:“英雄所見略同。正是因此,我隱約覺著還是不對,首座應當也有所察覺。不論首座為何死而複生,但首座死而複生是事實。

“劍陣之事後,落月峰和北冥城都著手處理傀儡一事,但是野火燒不儘,春風吹又生,傀儡術已經蔓延開了。”

——如今整個兩界四海,都有不少人手握傀儡術書冊。

傀儡術不像其他禁術一樣難以修習、代價極高,但凡是個修士便能用上傀儡術,即便落月峰已經把傀儡術列做禁術,傀儡術依然迅速蔓延傳開。

短短幾日的功夫,北冥這邊才剛剛銷毀了不少傀儡,其他地方又多了不少傀儡。

曲忌之接著說:“其他人可未必想得如此清楚,相信複生之法隻是天方夜譚。傀儡術在前,首座死而複生在後,那個人明知傀儡術無用,卻在兩界之中不計一切代價地散播傀儡術。傀儡術在其中起了什麼作用,和首座又有什麼關係,我覺得是其中的關鍵,但我才識有限,想了幾日,也依然想不通其中聯係。”

安無雪也想不通。

從曲忌之住處出來以後,他也依然在思索此事。

可他沒走出幾步,就撞見了來尋他的戚循。

安無雪眉頭一皺。

戚循趕忙說:“我不是來煩你的,隻是想給你留一張和我千裡傳音的天涯海角符。”

戚循說著,已經手袖一揮,將符咒送到安無雪麵前。

“我剛剛同秦微聊過,他現在在鳴日城,說鳴日城毫無異動,好像沒什麼問題。可那個為禍之人先動了照水,又動了北冥,琅風城又是你和謝出寒探查過的,隻剩下鳴日城了。

“那人沒道理就這麼偃旗息鼓。我擔心那人還有彆的打算,也想替你分憂一二,打算先去鳴日城幫秦微看一眼劍陣,再取道荊棘川,去宗門舊地,探探可有我當年遺漏的痕跡。”

安無雪垂眸,收下了那天涯海角符。

他平靜地說:“若是有異樣,戚宗主可傳音尋我或者尋仙尊。”

戚循苦笑一聲:“你如今……隻願意與我談公事了。”

安無雪長長地談了口氣,說:“你我之間,還有什麼私事嗎?”

戚循痛苦道:“阿雪……”

安無雪卻已經轉身要走。

錯身而過時,戚循突然疾聲道:“我還有一事思慮許久,想同你說。”

安無雪腳步未停。

“我看你生辰那日,讓謝出寒留了下來,如今似乎沒有同他恩斷情絕之意。我先前覺著,我和他都是活該,我不會為自己說話,也不會為他說話。”

“——但你的想法不一樣。我不想你還心存遺憾,阿雪,你這些時日同謝出寒一起踏遍四海,可曾見過他親手使用養魂樹精?”

安無雪已經行至一丈多外,喚出春華,打算禦劍離開。

他和戚循已經沒彆的好說的了。

往事回不去,如今世事也變遷,他們從前是摯友,但也隻是從前。

可戚循提到謝折風,提到養魂樹精。

他思緒一滯,當真就這麼握著春華,停了動作。

“你說……養魂樹精?”

——謝折風確實從未親手碰過養魂樹精!

安無雪先前便有些古怪,但那時他不曾恢複身份,又在謝折風麵前留了太多疑點,對方每次讓他來用養魂樹精,他都以為是對方在試探他。

可如今回想,碎魂趙端那時候,謝折風其實已經確認他的身份了,沒必要再試探什麼,卻依然讓他來用養魂樹精。

兩界都知養魂樹精是仙尊近幾百年來尋到的天地至寶,可安無雪卻很清楚,謝折風本人並沒有碰過養魂樹精。

難不成……這其中確有隱情?

他就這麼一個猶豫,戚循便明白了他還是在意。

戚循自嘲道:“他果然在你心中還是不一樣的。”

安無雪默然。

“阿雪,以你的聰明,不可能沒有懷疑過他從未經手養魂樹精這件事,對吧?但你生前,養魂樹精沒有現世,你對它的一切了解,不過都來自落月峰的古籍之中。

“但我是和謝出寒一起尋養魂樹的,我們翻遍了四海臨城的古籍玉簡,尋到了鮮有人知的隻言片語。

“你應當知曉,養魂樹精能照人生前死後,若是魂靈和亡者觸之,都會引動養魂樹精吧?”

“……自然。”

“養魂樹這千萬年來從未有人見過,也和此言有關。”

安無雪睫毛輕顫,心中似有忐忑,又似悵然。

他隱約有所預感。

但他還是問:“……什麼意思?謝折風……是怎麼找到養魂樹的?”

戚循輕搖手中折扇,神色複雜。

“養魂樹本就是魂靈之寶,不現於生者麵前,因此千萬年而無蹤跡。”

“這世間,唯有死人才能穿過星河古道的蝕骨罡風,踏過無儘黃泉水,得見養魂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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