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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仙俠] 西瓜炒肉 99747 字 2個月前

安無雪理解道:“我明白。若是落月峰有追查到相關的事情,我會告知薑道友的。”

“多謝。”

薑輕似是還想進去坐坐。

可安無雪就這般無聲地站在那裡,也不邀人同進,薑輕向來極懂察言觀色,登時明白了安無雪不待客的意思。

他苦笑了一聲,拿出了一壇冬下桑。

“美酒獨飲,實在無趣。那日你走後,我帶回了這一壇,卻沒心思喝了。”

安無雪接過:“我若有閒心,月下獨酌之時,會飲這壇酒的。”

薑輕連門都沒進,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他人剛走,安無雪拎著酒,站在門邊發呆了一會。

他似乎在遠天看到了一道雪光,和出寒劍的劍氣很像。

“這位公子?”有人漸漸靠近小院,喊他。

安無雪轉過頭去,瞧見四五個能稱得上漂亮的男女。

那些人穿的衣服雖然是修士法袍,卻又有些……

嗯,和他在趙端府邸裡殺的那些修魔的爐鼎有點像。

“走錯路了,”安無雪不在意這些人是何人,“此地住著的不是城主府中人,也不待客。”

那幾人中修為最高的藍衣青年眉頭一皺,不悅道:“我們來見的本就不是城主府中人。是裴城主遣人送我等過來見安首座的,你站在門前,可是安首座的守門弟子?不去通稟,還在這如此無禮……”

裴城主。

安首座。

剛才他讓裴千把薛氏留下的謝禮送過來……

安無雪:“……”

薛氏這是送禮還是送命?

第126章 第 126 章

那些人見安無雪一時之間沒有反應, 乾脆派了一個人去敲院門前的魂鈴。

安無雪正無語著,識海之中突然傳來一聲鈴響。

那幾個薛氏送來的爐鼎自然聽不到,全都局促卻又期待地望著院門,似是很想看看出來之人, 卻又有些畏懼。

可這些人等了半晌, 也不見有人走出。

領頭的藍衣青年實在沒辦法, 又看向安無雪,說:“這位公子,你怎麼站在這發呆都不幫我等通稟一二呢?你還拎著一壇酒?莫不是偷偷背著首座喝酒偷懶不敢進去?”

安無雪:“……”

他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冬下桑。

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素衣。

他已經好些天沒有用神識勾動春華了,禦劍也隻是拿春華出來當普通靈劍用, 因此平常春華都被他收在靈囊裡。玄方給他準備的法袍他也沒穿。

隻這麼一身素衣法袍,再加上腰間一個靈囊、手中一壇美酒。

似乎確實挺像個普通弟子的。

“我不過是站在這裡, 你怎知我就是落月弟子了?”安無雪不疾不徐地問。

那幾人一愣。

藍衣青年這才細細打量了安無雪一眼。

方才遠遠看去,他便看出安無雪身量修長而身姿挺拔, 像個練劍的劍修。如今細看……

“……你還長得挺好看的,”那人嘀咕道,“看上去和我等差不多大,也不似修行千百年的人——該不會也是首座的爐鼎吧……?”

安無雪:“……”

“不對, 我們和你說這麼乾什麼?我們都在這等這麼久了, 你站那不動什麼意思?”

安無雪從不與尋常弟子或是仙修計較, 可不計較不代表任人呼喝。

他輕笑一聲。

那幾人便見這位“守門弟子”分明露出了笑顏,不知為何卻沒了先前那般閒適近人之感, 好似一把飲儘風雪而歸鞘的名劍。

他們還未反應過來, 便見安無雪突然將那壇冬下桑扔來,說:“拿著, 進來。”

藍衣青年下意識趕忙接住了那壇酒,仿佛他稍不注意, 便會造成無法承擔之後果。

這個“守門弟子”看似言語溫和,一言一行卻又讓人心生畏懼。

幾個薛氏送來的爐鼎麵麵相覷,沒了先前的盛氣淩人,藍衣青年更是格外憋悶地抱著冬下桑,領著其餘幾人走進院門。

藍衣青年不忿地想著——等首座出來,他定要想辦法告一告這沒有禮數的美人的狀。

可進了院中,寒梅隨著長風而落,毛茸茸的白團子從積雪中一躍而起,飛入素衣青年的懷中。

對方麵上威肅淡了一些,一雙桃花目浸入溫柔中,嗓音溫和道:“你怎麼又蹭了一身雪?”

小獸在安無雪懷中滾了滾。

這些人雖然選了爐鼎一途,資質不高,但好歹都是仙門望族養的,見識不淺。

藍衣青年一眼認出困困是極為稀少、常人難以馴養的瘴獸。

而這院中似乎仍然沒有其他人走出……

藍衣青年神情一震,猛地跪下,求饒道:“我等有眼無珠,冒犯首座……”

他嗓音都顫抖了起來,“首座恕罪——!”

“安無雪”這個名字在修真界流傳了千餘年,千年前便立於兩界高峰,千年後春華劍一出便舉世震蕩。

——誰能想到這個名字的主人不僅住在僻靜寂寥到隻有梅花的小院,還連個伺候的弟子都不留?

藍衣青年頓時覺得手中抱著的冬下桑都不再清涼,反而燙手了起來。

可他此刻更是不敢鬆手,就這麼滑稽地捧著一壇酒,低頭跪在積雪中。

他身後那幾個爐鼎也同樣跪地抖動著,不敢出聲。

安無雪仿若未覺。

他優哉遊哉地給困困順了順毛,撇乾淨小東西身上的積雪,這才回過頭來,麵上笑意驟減。

方才還帶著暖意的嗓音此刻隻有冷然:“我聽裴城主說是薛氏謝禮,倒是沒想到是這麼個謝禮。站起來。”

“首座……”

安無雪不說話了。

靜謐才是最讓人害怕的。

藍衣青年完全不敢忤逆,同那幾人顫顫巍巍地站起來。

一刻鐘後。

藍衣青年紮著馬步,頭頂放著薑輕送來的冬下桑,雙腿打顫,雙眼不住往上看著,生怕這壇酒倒下來。

安無雪從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搖了搖頭,歎氣道:“腳步虛浮,身法修行不到家。就算修為可以靠雙修走捷徑,身法難不成也在床上練出來嗎?空有不紮實的修行,對戰之時的法訣咒術又要從何而來?”

藍衣青年欲哭無淚,一張姣好的麵容都皺得沒了原樣。

“首座……”

有幾個爐鼎是努力練劍的啊!

“我問你,”安無雪總算入了正題,“薛氏送你們來,是如何教你們的?”

若安無雪是在剛才進門之時便顯露身份問這句話,這幾人還會巧言令色一番,而若是安無雪顯露劍鋒,以殺身之禍脅迫之,這幾人也會覺得事關重大,反而不敢直言,說出來的話未必能夠全信。

但此刻藍衣青年被自己的愚蠢坑了一把,巴不得安無雪趕緊放過他,他根本沒了扯謊的心,小心翼翼地用頭頂著酒壇,老實交代道:“家主說首座死而複生,千年不曾現世,也許很久沒有見過什麼美人了。我們要是得首座青眼,指不定能有大機緣,連那死而複生的方法都能尋得……”

果然如此。

送死物那便是單純地送死物,送活人,可就未必隻是送禮那麼簡單。

他雙眼一動,瞥了眼藍衣青年旁的女子。

女子登時懂了安無雪的意思,麵色慘白,愁雲慘霧地從藍衣青年頭上拿過那壇酒,一模一樣地頂在自己頭上。

不多時,她也開始打顫起來。

安無雪這才問:“薛家主是如何和你們說我的?”

“說……說是首座殺伐決斷,手握四海萬劍陣大權,如今又有一個舉世無雙的長生仙師弟,將來必定炙手可熱,讓我們務必想辦法留下來……”

安無雪覺著好笑。

這世間果真是利來利往,人心不止。

那邊和他結過梁子的齊氏等世家想和他賠罪,便又是送禮又是行大禮的,卻不知有些罪是賠不了的。

這邊同他沒什麼淵源的薛氏想與他結交,卻連從前他是什麼樣的人都沒打聽清楚,送了這麼個牛頭不對馬嘴的“謝禮”。

好似過往可以隨便一筆勾銷,未來也能輕易謀求。

人之常情。

但薛氏送禮的方式和其中說不清楚的目的……

兩界中如今對他死而複生的看法究竟是什麼樣的?

剛才他看到的那個遠天模糊的雪光,是不是就是出寒劍光?謝折風為何出劍了?

是因為……他?

安無雪之前便和曲忌之聊過此事,稍微想了想,便大致能猜到。

他讓剩下幾個爐鼎輪著把那酒頂著,又問了幾個問題,便和他們說:“明日我會送你們回薛氏,今日你們便在客房待著吧。”

這幾個薛氏送來的爐鼎已經完全不敢多嘴多舌,更不敢肖想什麼。

藍衣青年如蒙大赦,端著酒壇遞給他:“首座,您的酒……”

“我不愛喝冬下桑,”安無雪抱著困困轉身進了屋,“你們拿著吧。”

屋門關上,擋了風花與雪月。

幾個男男女女噤若寒蟬地互相看了看,躡手躡腳地尋了一處離臥房最遠的客房,鵪鶉一般待著。

可他們鵪鶉也沒能鵪鶉多久。

又有人來了。

來者同其他人不同,似是根本沒有敲響魂鈴,就這麼落在院中,徑直朝著他們所在的客房而來。

對方推門而入之時,藍衣青年還想嗬斥,可仙者威壓降下,這幾人比方才還要驚懼,又是跪倒一片:“仙……仙尊……”

謝折風臉色比深冬霜雨還要僵冷,雙眸比冥海萬丈水淵還要幽深。

出寒仙尊一眼便看出了這幾個人的身份,壓著嗓音問:“爾等因何在此?”

眾人嚇得身體都軟了,跪著跪著險些趴下。

藍衣青年隻覺自己稍慢一步應答都有可能沒命,趕忙說:“我們是薛氏送給安首座的謝禮但是安無雪對我等沒有興趣所以和我們說明日就會將我們送回……”

仙者威壓似是瞬時退去不少。

可謝折風仍然冷著一張臉。

他在看擺在一旁的冬下桑。

……又是薑輕的東西。

“這又是什麼?”他問那些人。

“回稟仙尊,是、是首座的酒,我們不敢喝……”

“喝了。”

“是……啊?”

一陣輕風送過。

屋門開著,謝折風卻已經走了。

他本來處理完兩界之事,便火急火燎地趕回來,想儘快回到師兄身邊。

可剛回來便察覺到這些爐鼎。

爐鼎倒還好,謝折風也知道安無雪不是個喜歡豢養一大堆爐鼎之人。可這院中居然還有薑輕送來的一壇酒……

謝折風心中格外不是滋味。

師兄先前並未繼續提到薑輕,而他為了留下師兄,確實已經許諾過絕不強行乾預師兄情愛一事。

但是……

但是他仍然難以接受。

無情咒剛剛解開,他記起了過往,更是記起了少年時師兄對自己的種種回應。

從來不曾擁有,那便還能忍受可望不可及。

可他曾經擁有過。

他不僅擁有過冥海水淵下的雙修,擁有過仙禍末期師兄的傾力相助,也擁有過許多藏在情意中的朦朧。

擁有過,便不舍放下了。

謝折風在院中看了看緊閉的臥房,沒有第一時間去找安無雪,而是給玄方傳音道:“上次師兄讓裴千送給各世家的寒桑花可還有剩?若是沒有,往年長成的寒桑花何處可以買到,遣人去買一些來……”

“……”

他交代完,一個閃身,去了城主府給仙修準備的廚房-

安無雪在屋內等了整日。

他進屋之後,便抱著困困看起書冊來。

謝折風給他留下的靈囊除了養魂樹精和各種靈寶,其中還有出寒仙尊幾百年來收集而來的珍奇古籍,記載著許多不為人知之事。

他一直記著師弟登仙之時意外出現的那一副妖魔骨,想查一查有沒有相關記載。

可他看著看著,天色居然就這麼黑了下來。

……人呢?

兩界之事哪裡要處理這麼久?

處理完不知回來嗎?

先前說的那麼好聽……

安無雪心下一悶,扔下玉簡。

“啪——”

困困被驚得雙耳都飛起來了一瞬間。

這時,有人在屋外敲門。

“咚咚咚——”

“師兄睡了嗎?”

安無雪:“……”

屋外有魂鈴,屋內禁製不防謝折風,這人倒是學凡人敲起門來。

他不應答。

“……師兄?”門外的人輕柔地說,“我做了冰糕,你想吃嗎?”

安無雪手袖一揮,故意收起了火精。

燈火熄滅,屋內光芒忽暗。

門外之人似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我來得太遲,師兄要歇息便歇息吧。隻是這一次的冰糕口味特殊,離了靈力怕是很快就會失了口感,我想讓師兄嘗一嘗。”

謝仙尊低沉的嗓音此時竟裹著一層懇切:“希望師兄不要介意我在門外候著。我會用靈力護好它們,明日你若是起了想吃,我立刻為你送進去。”

“師兄,今夜好夢。”

屋外沒了動靜。

安無雪神色一頓。

門外候著?

明日立刻送進來?

什麼意思,這人不休息了嗎?又要在屋外掛一夜的寒霜?

謝折風從北冥雷劫之後就基本沒有幾夜的好覺,摘雪蓮,采寒桑,做冰糕,學花燈,解開南鶴的無情咒怕是都耗費了許多精力,還要同時履行仙尊之責……

他思緒微滯,回過神來時,人已經行至門前推開了門。

映入眼簾的便是一盤被仙者靈力細心嗬護著的冰糕。

那冰糕泛著淡淡的藍紫色,像寒桑花的顏色。

師弟端著冰糕,神情落寞,目光空落落的。

一看到安無雪,這人便雙眸一亮,卻又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問道:“師兄還沒睡?”

安無雪見著他這樣,莫名就有些心軟。

“進來吧。”他輕聲說著,轉身,留了門,讓那人自己跟來。

轉身之時,屋外之人神色未變,雙眸之中卻隱隱溜過一絲笑意。

第127章 第 127 章

可謝折風剛跟著安無雪進屋, 那難以察覺的笑意就被徹底掩藏了起來。

開心是真的,擔心也是真的。

擔心的事情很多,可僅僅是一扇開了的門,便可以洗淨謝折風心中所有陰鬱。

靈力合上屋門, 安無雪再度落下火精, 四方燈火通明。

謝折風端著寒桑花做的冰糕行至茶幾前, 緩緩跪坐而下,將那盤準備了足有半日的冰糕輕巧地放在安無雪麵前。

安無雪驚訝道:“這盞花燈……”

冰糕看得出來是寒桑花做的,而盤子的角落還放著一盞十分精致小巧隻有一個糕點大小的花燈。

花燈是一朵雪白的綻放蓮花。

“是雪蓮,”謝折風說, “我既然已經想起來了……我以為雪蓮從未遲過,沒想到已經遲了千年。千年前的雪蓮已經凋謝, 但我可以日日為師兄做不一樣的雪蓮……”

他觀察著安無雪的反應。

師兄拿起那朵雪蓮花燈捧在手中,靜靜地看了一會。

雪蓮花燈的光芒散開, 照在安無雪的臉上。

師兄緩緩地眨著眼睛,睫毛一顫一顫,像是火光中舞動的蝴蝶羽翼。

謝折風想起千年前建立北冥劍陣之時,上官了了舉宴慶賀尋回了“上官然”, 那時還沒有人知道之後會發生什麼, 第一城在緊繃的危險之中好不容易得來一夜喜樂。

他也受邀而來, 越過成堆的篝火,看到師兄身邊的寒桑花堆得滿滿當當。

花叢見容光, 燈下看美人。

他心動了一瞬, 因此在無情咒術的作用下將這一瞬遺忘了千年。

千年過去,燈火下的師兄還是這麼平靜而美好, 曾經的千萬冤屈與苦難,都沒能在安無雪身上留下任何汙濁。

他就這麼看得出了神, 聽到師兄問他:“你是琅風人,從未做過摻了寒桑花的冰糕。沒有食譜,要做成得廢一番功夫吧?怎麼今日……突然這麼做?”

謝折風準備了滿腹說辭。

臨到嘴邊,他卻滯了滯。

“……師兄今日收了一壇冬下桑。”

安無雪困惑道:“嗯……?冬下桑怎麼了?我都扔給那群爐鼎喝了。”

他頓了頓,不知為何,補充道,“我不知薛氏送來的是爐鼎,明日便會把他們送回去。”

謝折風雙瞳一暗。

自然不是冬下桑怎麼了。

而是贈酒之人不是他。

安無雪連各大仙門世家的謝禮都沒能留下,薑輕送的冬下桑就算是被薛氏的爐鼎們喝了,不也還是被留下了?

他低聲道:“我知曉我如今沒什麼資格管師兄的情愛之事,你能答應我,在你身邊給我留一個微末的位置,已經是我之大幸。

“但……我隻是想,若是師兄往後真的需要爐鼎了,我也……我也願意,我的境界比他們高。若是師兄喜歡的是寒桑花的味道,我同樣能做給你。”

謝折風不得不承認,一壇冬下桑可以輕而易舉地亂他思緒,讓他心煩意亂。

安無雪本來已經抓起冰糕啃了幾口。

可他聽著謝折風說了幾句話,眉頭一皺,頓時放下了冰糕。

謝折風心下一緊:“不好吃嗎?若是不好吃,我再試試彆的法子,你今晚彆吃了吧,這些喂給困困就行。”

安無雪還沒來得及開口,這人便已經連珠帶炮地說了一大通。

“我去把玄方他們叫來幫我嘗一嘗味道……師兄先睡,明日清晨我等你醒了立刻給你端來——”

“很好吃。”安無雪拉住他。

今夜之前,他們之間向來隻有謝折風想挽留安無雪,想拉著安無雪不走,從來沒有安無雪這般主動拉著他的手腕。

他一怔,卻見師兄已經收回了手。

謝折風下意識摸了摸師兄抓過的手腕,似是想同那餘溫十指相交。

安無雪卻想著彆的事。

他古怪道:“你剛才說什麼?我的情愛之事?我哪裡有什麼情愛之事?”

這回輪到謝折風呆滯了。

“是……是師兄和薑輕……”

“我和薑輕能有什麼情愛之事?你——”

安無雪嗓音一滯。

他瞬間明白了所有。

前夜謝折風在屋外站了一宿,他把人喊進來之後,以為有些事情本就子虛烏有,他都那般說了,沒必要做多餘解釋,那樣也太過彆扭了。

可沒想到……謝折風眼裡,他的沒有解釋,反而是承認了他和薑輕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本來是個啼笑皆非的誤會。

但安無雪看著麵前的冰糕與花燈,目光落在仍然困惑且無措的師弟身上,心尖驀地揪了一下。

謝折風以為他和薑輕有情愛之心。

因此哪怕是無情咒解開,也沒有再提過同他越過同門之誼的想法。

因此隻見了一壇他為了其他打算收下的冬下桑,便在連軸轉了四五日後還急忙做出一盤摻了寒桑花的冰糕。

他以為他移情彆戀,心有他人,卻還在夜色中,端著他最愛吃的冰糕坐在他麵前。

“你……”

謝折風敏銳地發現了他的心緒:“師兄,你不開心?怎麼了?何事讓你不開心?”

安無雪往前走了一步。

他們本就挨得極近,就這麼一步,他們彼此便已經能聽到對方的呼吸。

謝折風的氣息登時亂了一下,渾身都緊繃了起來。

安無雪抬手,指尖突然凝出靈力,點在謝折風胸膛之上。

男人不知他要做什麼,卻毫無抵抗之心。

靈力結出冰霜,緩緩覆蓋了那人胸膛。

謝折風神情更為困惑。

安無雪深吸一口氣,才問他:“冷嗎?”

謝折風搖頭。

“這是化形的身體,雖然是本體,但若是要細說,也算是‘化身’,隻不過是放著我的劍骨的化身。”

“師兄若是想打我出氣,怕是得換一種方式。你若是還有什麼想罵的,我也都聽著。”

安無雪:“……”

他手袖一揮,收回靈力,又問:“你斬自身登仙的時候,疼嗎?”

“不——”

“實話實說。”

“皮肉神魂痛楚而已。”

安無雪稍稍抬眸望著他的師弟。

皮肉神魂痛楚……而已。

怎麼會是而已?

這已經是一個生靈所能感受到的所有痛楚了。

他不禁眨了眨眼,以此掩下雙眸酸澀。

“伸手。”他說。

謝折風立時露出腕脈所在。

安無雪穩下心神,又探了探謝折風的“經脈”和根骨。

他上一回隻探出了個浮生道根骨,這一回依然隻探出了浮生道根骨。

想來也是。

他在養魂樹精帶出來的過往中看到過,謝折風渡劫之後,有一瞬間的死去過程,那個瞬間,天道將會決定謝折風的斬我是否成功。在那個片刻之間,本來已經和劍骨分離的妖魔骨再度同劍骨融合,沒有同心魔一起被雷劫誅滅。

天雷隻會誅滅心魔一類的魔障,並不會誅滅根骨。

謝折風那時還在生死一瞬中,不知道妖魔骨的存在。

但謝折風登仙之後千年,居然自己也沒能察覺到自己有兩副根骨。

這妖魔骨藏得極深。

這麼粗淺地探,應當沒用。

眼下他們在北冥城主府,在一旁守著的落月弟子也不多,讓謝折風褪了化身現出根骨有些危險……

他說:“你渡劫時,心魔之所以能控製你的身體,是和你的根骨有關。我先前一直以為你的心魔是和無情咒有關,你心魔如今還在嗎?”

安無雪談及正事,謝折風心有戚戚,卻也趕忙肅了神色,答道:“還在。”

果然不是因為無情咒。

那便是因為妖魔骨了——如此也說得通。

心魔第一次被根除之時,便已經斷定會和謝折風再見。

因為那副妖魔骨還在謝折風身上。

妖魔骨在,謝折風不論斬除心魔多少次,心魔都會複蘇。

“我懷疑你的心魔和你的根骨有關,但如今你的根骨便是你的全部,要探查必須在萬無一失之時。明日我還有事要辦,辦完之後,我們回一趟落月峰可好?”

謝折風不假思索:“好。”

安無雪稍稍垂眸,沉默片刻,忽而道:“我同薑輕之間沒什麼。胎石曾經被為禍之人所用,而他是胎靈族,指不定有什麼關係。我收下寒桑花,收下冬下桑,都隻是留一寸餘地而已。”

謝折風一愣。

安無雪說:“夜深了,你許久不曾好好歇息,去睡吧。”

謝折風沒動。

他眸光忽閃,現出喜色——安無雪剛才是在同他解釋!

他問:“今日玄方等人稟報,我不得不先行離去。師兄當真沒有什麼想罵的還沒罵完嗎?”

“怎麼,你還要洗耳恭聽不成?”

出寒仙尊認真地點頭。

安無雪:“……”

最終,謝仙尊在安無雪稍沉的麵色下,趕忙滾了出去。

合上屋門前,謝折風還問了一嘴:“師兄,今日那養魂樹精多餘下來的幻境你給困困吃了嗎?不然還是我來喂吧……?”

“不用。”安無雪揮動靈力。

“砰——”

房門合上。

安無雪熄了燈火,讓屋外之人以為他這回真的歇了,這才坐在茶幾旁把一整盤冰糕吃完。

隨後,他用了洗塵訣,抱著困困上了床榻。

可他剛躺下,稍一回想方才之事……

他猛地坐了起來。

“……嗚?”困困從被子下探出頭來。

安無雪喃喃道:“不對啊……”

最開始他為什麼開門來著?

好像是師弟說,冰糕要用靈力維持,若他歇下了,謝折風便隻好護著冰糕在屋外等他一整夜。

可是——維持冰糕又不需要謝折風親手時刻護持。莫說是仙者,一個小成期的修士都可以用靈力包裹糕點一整日。若是把糕點放入靈囊中,還可以存放更久。

所以根本不需要謝折風親自護持著等在門外!

“他……”安無雪不可置信道,“他故意裝可憐!?”

困困翻了個身,肚皮朝上,雙耳蓋住了雙眼。

“嗚。”

第128章 第 128 章

清晨。

天穹灑下第一縷日光之時, 謝折風便已起身。

可他神識一掃,發現安無雪不在,那幾個被安置在另一間客房的爐鼎也不在。

謝折風這一回倒不怎麼慌亂。

昨晚師兄便說了要將“贈禮”歸還薛氏,應當是已經去了。

隻是沒想到去得這麼早。

一日如此之長, 師兄也不多歇息一會。

他走出房門, 踏入小院。

院中積雪被人用靈力清掃殆儘, 梅樹之上唯有飄花與輕梅,還有那掛在樹梢上、長欄下的一盞盞花燈。

困困趴在樹下的秋千之上,閉著雙眼,一晃一晃的, 尾巴長長地垂落著,末梢像個毛刷一般掃在地上。

可就這麼一掃一掃, 它尾巴的毛發依然雪白,可見掃雪之人的仔細。

他走上前, 困困便聽到他的腳步聲,睜開雙眼:“嗚!”

謝折風上前抱起它:“師兄掃的?”

困困點頭。

謝折風回過身,再度舉目一望。

積雪堆了這許久,連來往此處的人都習慣了, 沒人當回事。

突然被掃乾淨, 還真有些不習慣。

他抱著懷中的小獸, 喃喃道:“師兄許久……不曾掃雪了。”-

曲氏。

童子領著安無雪入內,安無雪將那幾個爐鼎暫時留在外頭讓他們等著。

他自己行至一處流觴曲水的庭院, 聽到不遠處傳來交談聲。

“姓曲的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故意什麼了?”

“城主府要曲氏名冊做個清點, 你說名冊需要城主法印。我差人送來法印,你又對著法印挑挑揀揀, 非說這不是真的,現在我親自來取總不會有假吧?結果你又說名冊沒準備好!”

“馬上就好了, ”曲忌之平和道,“隻是讓你稍等片刻而已。”

“……那你讓我在這邊陪你喝酒乾什麼!!!”

安無雪:“……”

他剛走近,亭台內的兩人便都安靜下來,轉頭看過來。

那是一座湖心亭。

亭台外是不曾結冰的湖水,不少仙樹圍湖而立,送來勃勃生機,驅散深冬冰冷,好似將不該出現在此時的春日鎖在湖中。

曲忌之和裴千坐在湖心亭石桌兩邊,桌上似有佳肴仙釀。

曲忌之對著他遙遙作揖:“首座來了。”

安無雪淩空而起,腳下不沾水波,落入湖心亭中。

直至他在空餘的石椅上坐下,裴千才恍然:“曲忌之!你這是知道我和宿雪會來,才這麼擺宴的。”

安無雪擒著笑道:“我昨夜傳音曲家主,說今日晨曦起時會來曲氏一趟,想見一見你和曲家主。”

裴千一愣:“你還說了想見我?那……”

“好啊你曲忌之!”

裴千擼起袖子。

“你還說你不是故意的?你就是故意騙我過來!”

“嗯。”曲忌之微笑著點頭。

“你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是宿雪要同時見我們?你就是想看我被你騙過來的反應呢對吧?”

“嗯。”

裴千:“……”

他氣呼呼地坐下,“我沒走是看在宿雪麵子上。”

“嗯。”

“本城主命令你,不準‘嗯’了!”

“好。”

安無雪:“…………”

裴千這才反應過來。

“不對啊,”他嘀咕道,“宿雪要見我,為何傳音曲忌之?”

他看向安無雪:“咱兩在城主府不是離得更近嗎?你傳信於我,讓我把曲忌之叫來城主府不就行了?”

安無雪挑眉:“昨日是誰遣人送了幾個爐鼎來我門前?”

裴千立時弱了氣焰,心虛道:“是你說留下的……”

“薛氏送爐鼎來時就該讓他們滾。”

安無雪喝了口茶,說:“仙門送禮,如果送的隻是普通靈寶,留下與否確實乾係不大。但是送爐鼎的性質便截然不同了。”

他從前年紀輕輕便是仙門首座,對這些世家宗門的伎倆與想法,一清二楚。

“贈物,除非是轟動兩界的天地靈寶,否則無人在意。贈人,留下便代表我願意與薛氏長期結交,而這些爐鼎是我同薛氏結交的紐帶,城主府在其中也加了把勁,那便代表裴城主也參與其中,日後薛氏出了事,他人眼中,城主府還有我這個落月首座也許會為薛氏出手。

“而且活人同死物最大的區彆,就是活人可以探聽消息,甚至是背叛。”

裴千悻悻道:“曲問心從前不會教我這些,是我疏忽……”

“無妨,我隻是與你提一嘴。”

曲忌之給他們兩人各倒了一杯熱茶,悠然道:“有的東西,該怎麼處置,有的事情,該如此應對,其中門道許多。你從前是個散修,可以隨心所欲,不用思考彎彎繞繞,但如今是個城主,就該走一步看三步了。首座這是讓我來坑一坑你,讓你被我騙一次,給你個小驚喜。”

安無雪知道裴千會被曲忌之氣到,這才讓曲忌之來約人,讓裴千自己體會一次“兵不厭詐”。

“直接這樣說出來真的好嗎?”裴千目瞪口呆,“而且這哪裡是小驚喜!”

安無雪對曲忌之說:“我一路走進來,看這兩日曲氏已經重整,少了那麼多誤入歧途的高手,舉家上下卻並無頹勢,小仙師果然厲害。”

曲忌之笑道:“那些人既然會為一己之私謀害北冥,本就不會是什麼頂梁之人,少了他們與否,區彆不大。”

不逗弄裴千的時候,曲忌之就這麼一襲黑袍,麵帶笑意地坐在一旁執起茶壺,乍一看,是個人都會說這是一位風度翩翩的貴公子。

“首座昨夜便說想找我取個東西,不知是何物?”

“算不上‘東西’。我雖然從前在北冥待過很長一段時間,但是千年世事變遷,世間的格局已經同從前不一樣了。曲家主這些年都在第一城,我想問一下各個世家的門庭所在,還有他們各自的高手情勢。”

安無雪將自己想知道的世家一一列出。

曲忌之認真聽完,和裴千相視一眼。

待到曲忌之把這些世家所在以及高手情況全都告知安無雪後,裴千猶疑道:“這些仙門,好像都和當年你在荊棘川被圍殺有關?”

“不是有關,”安無雪斬釘截鐵,“而是參與。”

“首座今日來得這麼早,是想去一趟薛氏歸還爐鼎之後,再一一把這些仙門走個遍?”

“是。”

曲忌之麵露驚詫。

安無雪無奈:“怎麼?很意外?”

“不該意外嗎?”曲忌之反問,“昨日出寒劍光落入齊氏門庭,殺一儆百,明麵上看隻是為了傀儡術泛濫一事,可知曉內情的人都明白,仙尊不選他人,卻選齊氏,是因齊氏曾經參與萬宗圍殺。

“仙尊出手,我並不意外。但我以為這就是全部 。

“畢竟我認識的宿雪,似乎並不是一個在意過往怨憤之人,甚至比我想的還要不計恩仇。在認識首座之前,我以為無情道見眾生,浮生道入塵世,可是認識了首座和仙尊……我才知浮生道也能見眾生而多情不自擾,無情道也能入塵世而有情不自亂。”

“……你倒是謬讚了。”

裴千難得附和了曲忌之:“我也是這麼想的,我還以為你上次退回他們的賠禮,就已經算了結了。”

細風拂來,水波輕動。

青年發梢晃動,雙眸如湖水溫和,嗓音卻鏗鏘有力。

“我之前確實是這麼打算的。但是千年生死一場,照水琅風北冥走了一遭,這兩日,我又知曉了許多往事……我突然覺得,其實我該換一種活法了。千年前的我是落月首徒,仙門首座,在仙禍之時,一言一行都可能關乎到人命安危。可如今其實不一樣了,我不必管兩界風言,也不用在乎四海風雨。”

他抬眸,遙遙看了一眼遠天照樣。

“北冥深冬積雪太重,重的見不到長街之中最乾淨的土地。”

“我千年前在北冥,年年見著厚重積雪,都會淩空掠步而起,覺得我一人多費點力氣,便不會壞了一地寧靜的白雪。可如今我覺得,若是白雪阻路,那我還是掃儘積雪為好。”

安無雪站了起來。

“多謝曲家主告知。我還有我想掃的雪,便不久留了。”-

安無雪先是領著那幾個爐鼎去了薛氏。

他以“安無雪”之名遞上拜帖,薛氏家主趕忙現身相迎。

可安無雪開口便是歸還爐鼎。

薛氏家主瞬間麵色便有些掛不住。

其他薛氏族人還在一旁看著,他們昨日還在誇耀家主會做事,居然當真和那一位千年前死而複生的首座扯上,沒曾想安無雪今天居然親自來歸還。

薛氏家主是個千年間的渡劫期,還算年輕。

年輕,便代表著不知安無雪千年前究竟如何行事。

對方還想和他商量:“安首座不如先進去坐坐……”

“不必了,”安無雪冷著臉,“閣下送人來究竟藏著什麼心思,我已經問清楚了。”

薛氏家主立刻看向那幾個瑟瑟發抖的爐鼎。

安無雪卻說:“他們不過是浮萍,什麼也決定不了。閣下若是遷怒他人,著實失了大族風範。”

薛氏家主沉下了臉:“首座剛剛回來,落月還有許多事宜不曾接手吧?退回爐鼎便罷了,怎麼還要管我等如何處置自己人?”

安無雪輕笑了一聲。

倏地——

他雙指並攏馭使靈力,也不曾拿出春華,居然就這麼拔出了薛氏家主的配劍!

靈劍嗡鳴一聲,破空而出!

劍氣卷動四方花草,在眾人還在驚詫之時,猛地擦過薛氏家主的臉頰。

其他人登時認出——這分明是他們薛氏劍法!!!

薛氏家主不過渡劫初期,在修為已經恢複巔峰的安無雪麵前毫無還手之力,緩過神來之時,薛氏家主臉頰已經留下一道血痕。

青年嗓音溫潤,語氣卻比剛才那劍氣還要凜冽:“我確實剛剛歸來,讓爾等不了解我的後輩有了輕視之心。閣下該好好尋人問一問我當年的行事作風,再問一問你手中之劍——即便是比你薛氏劍法,你可能與我一戰……”

素衣身影消失在了薛氏門庭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飄蕩而來。

“若是不能,還請閣下莫要自找苦吃。”

薛氏家主往後踉蹌了幾步。

過了片刻,才有人小心翼翼地問:“走、走了嗎……?”

“快把這幾個爐鼎帶下去!”

“剛才安無雪用的是我族劍法?他怎麼會我族劍法?”

“好像聽聞上一任家主仙禍時同安無雪探討過劍術。”

“傳聞中金身玉骨感應天道,諸般術法萬般劍術儘皆一學便是貫通,居然是真的……”

“……”

薛氏這邊心有戚戚,還打算將今日吃癟一事瞞下,可沒想到,到了黃昏,北冥各仙門儘皆被安無雪挑了個遍。

除了薛氏,其餘全是當年同安無雪有舊怨的世家!

安首座居然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單槍匹馬,一個個上門拜訪。

若是當年參與荊棘川圍殺之人已經隕落,安無雪便點出那人後輩。若是尚在人世,安無雪便將那人喊出。

當年安無雪拚儘全力逃出圍殺,渾身上下都是傷,這些傷儘皆來自於各宗千門,每一道傷都有來處。

是誰傷的,他全都還了回去,以對方修習的術法擊敗對方,在對方身上留下一模一樣的傷。

離去前,這位死而複生的首座隻說:“我今日出手,並不代表恩仇兩銷。指不定來日我心情不好,或是諸位行惡作邪,也許我還會同樣如今日一般上門‘拜訪’,再在同一個地方落下劍痕。”

“哦,對了。”

他眉眼微彎,莞爾道:“諸位還有兩界四海心有算計之人,若是有那個閒心猜測我與傀儡術複生法的關係,不如好好練劍。以本家劍法都贏不了我,便彆再妄想黃泉歸魂了。”

北冥嘩然!!

黃昏已至。

日入西垂,明月與落日同輝。

流淌的金光中,安無雪悄無聲息地回到城主府那僻靜梅林中。

有人正在院中等他。

師弟在落日明光中回過頭來,雙眸一亮:“師兄回來了?出門一整日,是去做了什麼嗎?”

安無雪腳步一頓。

“去掃雪了,”他說,“掃一場下了千年的大雪。”

第129章 第 129 章

安無雪話音剛落。

帶著落月法印的天涯海角符飄入院中, 停在謝折風麵前。

謝仙尊稍微一聽,便明白今日發生了什麼。

他站起身來:“師兄要出氣,怎麼不和我說?”

“出氣?”安無雪眉梢微動,“有人昨夜裝可憐讓我開門, 我確實還沒算賬出氣呢。”

謝折風眸光一閃。

他不僅沒有被戳穿的慌亂, 反倒積極地問:“師兄想如何出氣?”

安無雪:“……”

這不過是戲言。

他現在怎麼可能對謝折風出氣呢?

他不過頓了頓, 師弟便倉促道:“……或者你要打誰,儘可讓我去,我一人便可將他們全拎出來打一遍。”

安無雪哭笑不得。

他走到師弟的麵前,抬眸。

謝折風是比他要高一些的。

年少時, 安無雪還可以低頭看著師弟,甚至抬手就摸到師弟的頭發。

可小師弟成年以後, 不知哪一日起,他突然發現自己隨意抬手已經夠不到對方的頭, 連他自己都要抬眸才能同對方視線相交。

直至此刻,他恍恍中想——他這具新的身體居然和從前一樣高。

他就這麼抬起眼。

安無雪又想起上一世,自己曾經在落月山門前,也是這麼抬眸看著心魔所控的“謝折風”。

他突然不想這麼看著對方, 乾脆伸手, 把謝折風按回去坐下。

“……師兄?”

這回換謝折風抬眸看他。

儘管如此。

儘管以仰視的姿態, 儘管被他不由分說地按下。

出寒仙尊依然沒有在外人麵前那般莊肅的模樣,反而雙眸閃動, 像是蒙著一層氤氳水汽, 霧蒙蒙的。

天下蒼生任他予取予求,可他隻任安無雪予取予求。

這個想法冒上心頭, 安無雪思緒一斷。

——我在想什麼?

謝折風還在看著他,等著他說話。

對方分明不能聽到自己所想, 可安無雪卻有些心虛。

他隻好裝作嚴肅,道:“我若是和你說了我的打算,你便幫我去打殺那些人?那我若是想殺了彆的什麼無關之人,仙尊也要破了誅魔十三條,不由分說地動手嗎?”

謝折風不假思索:“可師兄若是想殺誰,那人必然死有餘辜,我當然會出手。”

安無雪:“……”

他竟不知該說是師弟的回答太耿直,還是他給師弟的感覺太耿直。

“世間事哪裡說得準?我當年……不也因為沾染滿身濁氣,說不清道不明嗎?”

“你不會入魔。若是你被迫入魔,我隻會傾儘全力助你脫離濁氣。即便你是主動入魔,”謝折風一字一頓,“我不能看著你為禍蒼生,也不可能為了蒼生對你出手,所以我會攔在你的麵前,直到你殺了我。”

安無雪久久無言。

他心間好似被什麼輕輕地撓了一下,還是和先前一樣,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酸麻之感,但又不是難過。

所以……千年前他一路拚殺回落月峰,若是在山門前遇到的是真正的師弟,而不是心魔,他會得到的是這樣的答案嗎?

安無雪雙眸微濕。

他不知自己是在觸動耳邊的話語,還是在心疼當年分魂斬我的師弟。

謝折風見他不語,反倒漸漸變了神色,眸中閃過痛苦。

謝折風也想起了記憶中山門前的那一刻。

可他想起的不隻有那一刻。

他壓著嗓音,說:“我曾經同你說,你若是疼了,要告訴我,可我——”

師兄從不說疼。

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和“他”說“我好疼”,等來的卻是冰涼劍光。

謝折風很想乾脆不要臉麵地纏著安無雪,直接問對方自己還有沒有機會。

但想到這些過往,他根本沒有任何臉麵提其他。

他躊躇不言,隻聽安無雪說:“你又在懊惱從前?我昨日是白罵你了?”

“我……”

“就算是知道真相之前,我都與你說過,我不怨恨你。更何況是現在?”

安無雪不想謝折風再自責,趕忙轉回話鋒:“言歸正傳,我知你或許是想幫我的……”

他之前同謝折風說話,總是會先行撇清關係。

如今……不會了。

“若是彆的,我也就尋你助我了。但此事需要我自己來,不能假任何人之手。”

謝折風聽在耳中,卻沒發現哪裡變了。

在他心中,他替安無雪做任何事情本就是理所應當。師兄若是不尋他相助,才讓他傷心。

他細細聽完,問:“師兄是想以此震懾兩界,遏製兩界對你複生的猜測?”

安無雪點頭。

“你雖沒和我說昨日出寒劍光做了什麼,但我猜也能猜得到。若是從前……或許我會覺得,現在早已不是仙禍之時,我歸來後本就沒打算繼續做什麼首座,趕緊把此事終結,我便歸隱山林,其他人怎麼猜也無所謂。”

“但我現在又覺得,既然回來了,那便回來得徹底。為禍之人想讓兩界覺得我是被傀儡術複活的,我乾脆大搖大擺地殺雞儆猴。”

安無雪先前還在疑惑,為禍之人既然知道那麼多的事情,還想把禍事栽贓到他的身上,卻又為何把往事也一起揭露?

如果往事不曾澄清,他還是那個修濁入魔誤入歧途的安無雪,豈不是更好栽贓他嗎?

但傀儡術蔓延一事讓安無雪想明白了。

他說:“我大抵能猜到為禍之人的謀劃了。其實你兩百年前出關之後,就一直在查往事,還尋到了養魂樹。哪怕一兩百年查不出來,一兩千年甚至是幾千年,總是可以。

“那人知道一切遲早會發生,所以乾脆先行下手,用製造禍端的方式,把那些看似隻有我一人能知曉的往事揭露出來,讓他人覺得是我複生歸來想要洗清一切,這樣兩界會對‘安無雪被傀儡術複活’而深信不疑——甚至會在長時間的揣測下覺得我不清白。”

兩界千年前便冤枉過他一次,千年後自然也有可能重來一次。

那人千年前便這樣成功過,再來一次,那人也有同樣的自信。

屆時,兩界之人若是要讓安無雪自證,安無雪掀開衣袖,卻隻能現出傀儡印。

那豈不是和千年前濁氣附身一般難以說清?

“我的猜測和師兄差不多……”謝折風說,“那人冒用師兄的身份,就是為了借你複生之事,以起死回生的巨大誘惑,將傀儡術散播至兩界。”

如此說來,為禍之人目的還是重回仙禍,讓傀儡遍地,魔修肆虐,仙魔二立。

傀儡術和那人複興魔道的目的絕對有聯係。

安無雪接著說:“不出幾日,我挑了大半北冥仙門的事情,會傳遍兩界。那人想讓我擺脫不了和傀儡術的乾係,我為何要坐以待斃,讓對方得逞?

“我乾脆坦坦蕩蕩地讓所有人知道,誰在背後議論我,我會找上門去。

“我上一輩子已經落入一次剖腹取粉的窘境,這一會不可能再栽一次。想懷疑我,可以,彆問我要證據,懷疑的人若是拿不出證據,那便不怪我出手。”

他笑著,抬手摸了摸湊上前的困困。

謝折風看著他的師兄。

掛在西邊的落日終於徹底消逝,夜色傾覆而下,院中花燈被法訣點亮,星星點點地亮起來,似是把星夜網入這方寸之中。

他的師兄在早夜裡,花燈下,一下一下地撫摸著困困的毛發。

隻在這一刻,好似兩界的風雨都消失了。

若當年他能做得再好一點,也許師兄已經可以這樣恬靜寧和地活過千年。

“師兄。”

“嗯?”

“你今夜好好休息,明日我乘風帶你回落月峰。”

“哦……好。”

謝折風複又站了起來,喚出出寒。

“我去善後一下北冥之事。”

安無雪本是等著謝折風多說點什麼的。

畢竟這人昨夜為了進他臥房,連裝委屈裝可憐都用上了。

眼下卻反而不耍賴了?

“師兄。”謝折風突然說。

安無雪以為他要說留下。

可謝折風問他:“養魂樹精凝結出的那個幻境……你喂給困困了嗎?”

困困歪頭:“嗚?”

“沒有。”

若不是謝折風問,他都忘了那個幻境還在靈囊裡。

“要不然師兄還是給我吧,不麻煩你記著此事。”

安無雪不明所以。

“小事而已。我今晚便喂它吃了。”

“……好。”

謝折風走了。

安無雪又在院中坐了一會才起身,打算回屋繼續看玉簡,尋一尋雙骨有關的線索。

可他剛推開房門,聽到困困在院中玩耍的動靜,回頭看了一眼困困。

好像哪裡不對。

小家夥並不貪嘴。

比起幻境精華,天地靈物,困困反而更喜歡吃人間吃食。

他突然意識到是哪裡不對勁。

師弟為何一定要急著把那幻境喂給困困吃?

在他手中放著又如何?

幻境而已,也就困困這種瘴獸會吃,放在那裡,除了給人看,也沒什麼作用啊?

謝折風那麼在意乾什麼?

像是……怕他看一樣。

他心念一頓。

——難不成就是怕他看!?

他趕忙從靈囊中拿出那個幻境。

這是謝折風的死後千年。

裡麵能有什麼謝折風怕他看到的?

“困困,”他把小家夥喊過來,“我要看這個幻境,但千年時間太長,我在現實中不知需要多久。如果過了此夜我還沒醒來,你把我神魂拽出來。”

這是瘴獸最擅長的事情,困困自然點頭應下。

安無雪急著想知道答案,揮手落下結界,在床榻上打坐,閉上雙眸,立刻將神識送入手中的光團。

四方景色猛地一變。

他又看到了千年前的葬霜海。

他上一回正看到謝折風殺魔歸來,心魔複發,在葬霜海上顯出枯骨的身體。

隨後,他被謝折風拉出了幻境。

現在他再度進來,幻境繼續從那一刻開始往下走著。

難道當年師弟被無情咒影響,說了些不好聽的,做了些他不會高興的,因此不想讓他看到?

可這又沒什麼好擔心的——本就不是師弟有意為之。

那還能是什麼?

安無雪眼前,謝折風已經拖著傷軀回到霜海鬆林中,開始閉關。

他更是怔愣。

——謝折風閉關壓製心魔八百年,居然從殺儘天下妖魔的那一天就開始了!?

他隻見師弟在蓮台上打坐,眉心雪蓮劍紋閃動烏黑,身體若隱若現地化出骷髏模樣。

那時安無雪死了,謝折風萬念俱灰。

周遭靈力湧動,靈石用碎了一堆又一堆。

心魔毫無消弱之勢。

妖魔骨尚在,登仙都毀不掉這根骨中的天生魔障,又怎麼可能可以被閉關壓下?

可謝折風不知根源,隻能徒勞無功地嘗試著。

幻境就這樣過了幾個月。

謝折風同心魔相爭,毫無起色。

安無雪靜靜地看著。

有時,他會聽到閉關中的師弟喊他。

“——師兄。”

他總是忘了這是幻境,下意識便應答一聲,想和師弟說他就在這裡,他沒有死,不要傷心了。

但千年前的師弟聽不到他的應答。

從前的師弟無能為力。

現在的他也無能為力。

上蒼當真好沒道理。

安無雪隻能當個過客繼續看著。

不知過了多久。

謝折風突然睜開雙眼。

這人像是突然做了什麼決定,神魂離體,心魔被驅趕至神魂一角。

這是……

安無雪見過!

謝折風曾經用這個方法鎮壓過心魔!

短暫切出心魔濁氣,確實能壓製心魔發作,但對於神魂來說,便如同千刀萬剮。

當時在第二十七城,安無雪親眼見過謝折風疼到痙攣不止。

過去裡的謝折風卻沒有遲疑。

出寒劍顯出光芒。

下一瞬,劍光落下,霎時割裂神魂!

謝折風痛哼一聲,從蓮台上跌落!

安無雪心尖一顫。

“師弟!”

他趕忙伸手。

可他徒勞地穿過謝折風,觸碰不到過去。

他隻能看著那人自己緩緩站起。

師弟麵色蒼白,雙瞳卻恢複了清明。

心魔被暫時壓下了。

可沒過一刻。

謝折風身周再度泛出淡淡濁氣,劍紋又染上烏黑。

——心魔又複發了。

安無雪心下一震。

謝折風卻沒有波動。

他神情木然,雙眸空洞,像是痛到了極致,已經習慣了痛。

就這般又過了幾日。

安無雪便又瞧見謝折風神魂離體。

“你又要這樣做?你不疼嗎?”他哽咽喊著。

謝折風雙眸緊閉。

出寒劍光毫無停滯,再度落下,割裂心魔濁氣。

“師弟……”

謝折風在疼。

他卻沒有出聲了。

沒過多久,同樣的事情再度發生——心魔再次複發,謝折風再次割魂鎮心魔。

安無雪仍然隻能徒勞地穿過謝折風。

他先前是忘了自己攔不住,如今是明知那是過去,還是想攔。

這人怎麼會切了自己神魂一遍還不夠,又切了第二遍第三遍?

“師弟,”他勸著過去的謝折風,“壓不住的……”

他嗓子都喊啞了。

謝折風又爬了起來。

看著師弟三次切魂,安無雪神情晃晃,心下大震。

他已經心疼得不行了。

分魂之苦,便如同凡人五馬分屍,碎屍萬段,又好像墜入火窟,烈火灼身。

這是修真界最可怕的酷刑。

可謝折風已經重複了三次,卻還在閉關壓製……

師弟說他曾閉關八百年壓製心魔,難不成……

安無雪緩緩瞪大雙眸。

難不成這堪比淩遲的酷刑,謝折風重複了八百年!???

第130章 第 130 章

接下來幻境中發生的事情給了安無雪這個答案。

謝折風再一次凝出神魂, 分離出了被心魔濁氣環繞的那一部分神魂。

安無雪這一回連靈術法訣都用上了。

“師弟!!”

他喊道。

可靈術法訣也攔不住千年前的出寒劍。

劍光落下,謝折風渾身一顫,靈力不穩,化形而出的血肉瞬間消失, 顯露出不少白骨。

接二連三地碎魂而出, 哪怕是仙者也不可能安然無恙。

謝折風昏迷了許久。

久到霜海上的長鬆又掛了一身厚厚的寒霜, 風雪吹來,在這人身上留下點點飛絮。他躺在霜霧積雪中,仿佛要融進霜雪裡。

謝折風終於又醒了過來。

第五次神魂離體時,安無雪聽到那心魔說:“他死了。”

謝折風渾身一僵。

“你殺了他。”

男人眉心劍紋浮動, 烏黑之氣濃厚非常。

安無雪站在一旁接連搖頭:“你彆聽他的。”

心魔還在說:“你害死了他。”

謝折風雙眸緊閉,眼瞳卻不住轉動著。

平靜之下, 波濤洶湧。

這時,他化形而出的身體已經凝出血肉, 他雙唇微動,嘴角溢出黑血。

“師兄都死了,你在堅持什麼?”

“兩界四海隻有你一個長生仙!你就算是墮魔修濁,又有何人能阻攔你?”

“……”

“你不想?”

“你把神識放出霜海聽一聽呢?聽聽這世間是怎麼談論安無雪的!”

“而你呢?你明明已經天下第一, 卻要困在這區區浮空島上同我相爭!”

“……”

“他不在了!這世間有何意趣?不若接納我吧!接納我, 我替你蕩平這世間!”

謝折風這才睜開雙眼。

他的雙眸中毫無光彩, 嗓音沙啞。

“接納你?是我害死了師兄,可師兄也是因你而死。我即便日日神魂痛苦, 也要讓你碎屍萬段。”

“你——”

謝折風閉上雙眸。

出寒劍光再度落下。

這一次, 他出劍的比之前的每一次都快。

登仙之時,他分明還會因為不熟練, 而總是誤傷自己。

可這一次又一次的分魂,他落劍越來越快, 再也不會刺錯了地方。

神魂分割需要時間複原,每每將心魔濁氣散去之後,謝折風便以靈物靈藥修補神魂。神魂恢複,便又再度分魂壓製,如此循環往複。

他的根骨化形也愈來愈有血肉之感。

神魂被一次一次切離,他又總是會想起安無雪,無情咒次次發作,次次被壓抑。

逐漸的,無情咒的作用被減弱,謝折風也經曆了不儘其數的分魂。

安無雪坐在旁邊陪著謝折風。

不知謝折風第幾次分魂時,他曾隔著時空,撫摸著師弟的臉頰,責怪而又心疼地說:“我以為你無情無義的時候,也是希望你做個端坐蓮台上的仙尊,你怎麼……這千年是這樣過來的呢?”

他已經不再做徒勞的阻止了。

可每每謝折風喚“師兄”之時,他明知幻境過往裡的師弟聽不見,他還是會放緩聲調,點頭溫聲道:“嗯,我在。”

如此,幻境中快速地過了一年。

心魔終於被稍稍控製。

謝折風趁著心魔偃旗息鼓的空檔,去了荊棘川。

仙者靈力再度覆蓋整個荊棘川,卻尋不到一縷殘魂蹤跡。

——那時安無雪還在躲著謝折風。

師弟麵色慘白,不知是被心魔折磨,還是因尋不著安無雪魂靈。

三日後,他心魔再度複發。

荊棘川無防守,四海的修士都有可能路過此處。

他不能久留,又回到了落月峰,回到了葬霜海,閉關鎮壓心魔。

他把困困養在鬆林裡,給落月峰上下發了諭令,安排好了一切蒼生事。

霜海偶有迎客,皆是兩界有大事來稟。

若是必須謝折風親自出手處理,他便會暫時化出化身在外行走。

除此之外,他隻能將自己困在霜海上,同心魔糾纏。

世人隻知仙尊深居簡出,非大事不現身。

隻有霜海上的風雪和荊棘川數不儘的荊棘知曉這些年。

有一次,戚循的聲音被靈力送了進來。

“謝出寒,你閉門不出是什麼意思?”

戚循曾和安無雪說過,安無雪死後,戚循在離火宗舊地想了許久,終於想通,便來尋謝折風,兩人這才開始暫時放下仇怨合作。

應當就是那個時候。

謝折風一開始並沒有理會他。

但戚循連續來了許多天。

謝折風再度分魂壓下心魔後,才打開霜海讓他進來。

他對戚循說:“你若當真想查,千萬年前曾有一神魂至寶現過世,名曰養魂樹。養魂樹有精,可明辨死者怨氣,照人生前死後,也可養破碎魂靈。”

戚循走了——他去查養魂樹蹤跡了。

霜海再度安靜下來,隻剩下千年前的謝折風和如今的安無雪。

安無雪看著師弟蒼白的臉色,上前,於虛空之中,“抱”了他一下。

“忘了吧,”他對謝折風說,“彆想我了,無情咒會幫你忘了我的。”

謝折風心魔起於妖魔骨,妖魔骨被人間情愛所勾連,若無情愛,妖魔骨隻會被謝折風的劍骨壓製。

若無情愛,出寒仙尊隻會是個無情道大成的兩界之尊,無心無情,不為私事所擾,心懷蒼生萬物。

便不會日日受這如同淩遲般的痛苦,也不會掙紮心魔不得出。

謝折風登仙前,安無雪其實想過,如果師弟渡劫成功,長生仙不受道桎梏,他或許可以和師弟表明心意。

可如今看來……

當時他若還活著……應當會勸師弟忘了的。

可惜當時他死了。

於是他隻能看著謝折風這般過了八百年。

足足八百年。

凡人淩遲之苦漫長不過數日,烈火之刑不過幾個片刻,剜心之痛不過一瞬。

謝折風卻如此過了八百年。

養魂樹精帶出的幻境同現實不一樣,時光會流逝得極快,也會略過許多無足輕重的細碎平常。

安無雪其實沒有在其中待八百年。

可他卻又切切實實地感受到了這八百年。

直至謝折風心魔徹底壓下。

心魔無法根除。

師弟身上那具妖魔骨還在,情愛還在,心魔便永不消。

說是根除心魔,不如說是這分魂之苦太久太痛,痛得心魔不敢再冒出。

為何那日謝折風在自己麵前分魂鎮心魔,如此果斷而又熟練?

因為同樣的事情,謝折風已經做了八百年。

他和他說,他與心魔相爭多年,知曉如何應對,不會讓心魔為禍世間。

可心魔是這世間最難以跨越的魔障,他哪裡知曉如何應對?

這人不過是用著最野蠻、最粗暴、最直接的方法,同自己根骨難拔的魔障相抗。

安無雪看到這裡,已經滿腔酸楚無法訴出。

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把他的心牢牢包圍,緊緊攥著,讓他鬆不開,放不下。

他抬手,摸著自己臉頰,才摸到了一些濕意。

“嗚嗚。”

是困困的聲音。

他此時心神晃蕩,反應遲鈍,呆了片刻。

“嗚嗚!嗚嗚!”

不待安無雪自行抽離,眼前便已經開始天旋地轉。

他不過眨了眨眼,四方已經是寒梅小院中的小小臥房裡。

困困在他的懷裡,頗為擔心地抬頭看著他。

養魂樹精凝成的光團小了許多,裡麵隻剩下一百多年的幻境。

窗外送來天光——居然已經過了一整夜。

安無雪抬手,再度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是乾的。

淚水是他在幻境中所流,不會跟著出幻境。

就好似那段過往,隻會存在於回不去的幻境之中。

過往永不可追。

“是你把我拉出來的?”他問困困。

困困尾巴一掃,指了指屋外:“嗚!”

安無雪一愣。

他神識一展,才發現謝折風已經等在結界外。

屋外天光完全大亮,明日懸掛於頭頂,居然已經到了正午。

安無雪來不及想太多,趕忙將剩下的幻境收入靈囊中,翻身下床,抱著困困衝了出去。

靈力打開房門。

“當”的一聲。

明光灑落,屋外長風瞬時送入,吹過安無雪的臉頰,吹來過往千年。

師弟一襲白衣站在梅花樹下,似在眺望遠方長空。

落梅凋零而下,灑滿他的肩頭。

他感受到靈力波動,結界撤下,聽到屋門打開,緩緩回過頭來。

“師兄醒了?”

安無雪在門前停下。

謝折風登時看出了安無雪臉色不好,神色一頓,幾步上前:“怎麼了?可是昨夜夢中無好事?”

安無雪抬眸看他。

困困在他懷中晃蕩著尾巴,一下一下地掃過他的手腕,有些癢,有些暖。

他說:“是。一個很不好的夢,太長太苦,苦到我恨不得早點結束,可就是沒有結束。”

“那——”

“日上三竿,你怎麼不叫我?”

就在這外麵等著。

“我怕擾你清夢,”謝折風說,“早知不是清夢而是噩夢,我便早點破了結界進屋喊你。”

安無雪靜靜地看著他。

師弟今日穿著一襲雲紋白衣,濃黑長發束起,戴的是他贈的雪簪,白簪入黑發,如飛雪落人間。

任誰在此時看去,都隻覺這是凡俗的哪位矜貴公子,或是仙門世家的哪位天驕子弟。

誰都看不出,這一副身骨下,有著怎樣的千年。

他張了張嘴,卻還是沒說自己打開了那個幻境。

“我沒起,你歇息著等我傳音找你便是,在門前站著乾什麼?”

謝折風低聲說:“雖然屋外風寒,站著確實有些辛苦。但我等著師兄,總比師兄等著我好。”

屋外風寒。

站著辛苦。

這些凡人說說也就罷了,哪裡會影響到仙者?

他又在裝可憐。

安無雪想。

三番兩次在這些小事上裝可憐來讓人心軟,卻不想被瞧見那死後漫長的千年。

他隻騙他片刻的心軟,卻不要他真正的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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