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季明安第一次見到周白,是在醫院門口。
那天他剛到x市,從機場出來,把行李丟給司機,讓司機直接拉去外公家,就帶隻手機,自己去溜達。
他常年住在B市,偶爾回來,也隻短暫住幾天,活動範圍有限,對x市的記憶,很模糊。
所以轉了幾趟公交車後,他成功把自己轉迷路了。
不過迷路沒什麼關係。
讓司機來接,攔出租,或者原路返回都行。
季明安沒什麼事乾,心情還不太好,不想那麼早回去。
他選擇原路返回。
原路返回需要到對麵車站。過馬路要走天橋,天橋後麵,就是醫院。
季明安走到天橋右側的樓梯,便聽到幾聲壓抑的嗚咽聲。
他本能循聲轉頭。
幾米外的長椅,坐著一個穿著校服的少年,蜷著腿,兩手抱著,頭埋在膝蓋,嗚咽聲就是從他那裡傳出來的。
他的身邊,還放著一張病曆,看不見內容。
不過會坐在醫院門口哭,原因幾乎不用想,路過少年的人,投到他身上的目光都染上憐憫。
季明安停了下來。
他站在原地,看著少年拚命想藏住哭聲,可失敗的模樣,覺得很可憐。
抬腳朝不遠處的便利店走進去,買了一瓶礦泉水,又買一包紙巾,回到少年麵前。
少年似乎察覺到他的視線,終於抬起頭。
季明安看到對方的臉,發現長得很好看。
稍微欣賞一下,他就把水和紙巾遞過去,本來想安慰兩句,想想又覺得沒必要,畢竟他們就是陌生人。
於是開口隻說:“給你。”
周白怔了怔,幾秒後,接了過來。因為哭久了,他聲音啞得厲害,“謝謝。”
“不客氣。”
季明安沒繼續多待,轉身離開,走到天橋上,又站在欄杆邊看了一眼,發現少年又跟剛才一樣的姿勢,或許還在哭。
他的視線轉到後麵的醫院,皺起眉,輕歎。
他們初見,季明安16歲,周白14歲。
(二)
x市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幾百萬的人口,兩個陌生人再遇見的可能性小之又小。
偏偏,季明安又一次遇見周白。
季明安18歲生日這天,朋友說要慶祝,一群人約在酒吧。
玩一個小時,季明安待的有些悶,就從酒吧出去。
走出酒吧,新鮮空氣撲麵,季明安舒服不少。
點一支煙,他微微仰頭。
天上星星稀疏,再加上城市燈光很足,這會幾乎找不見一顆。
抽完一根煙,再站一會,季明安準備回去,餘光瞥見對麵巷口,不動了。
巷子不暗,路燈下麵,非常亮堂。
一個少年和兩個男人站在那裡,其中一個男人拽著少年手臂,不知道說什麼。
不過少年很不爽,想來不是什麼好話,而兩個男人的目的,從他們表情就看的出來,毫無遮掩。
不過在酒吧,約x這種事很常見。
所以少年和兩個男人站在一起,並沒多少人去關注,隻以為是你情我願。
季明安視力好,他看見少年漂亮的臉繃著,眼裡跳動著怒火,眉頭皺得很緊。
儘管已經兩年過去,但季明安還是認出來,少年就是他曾經在醫院門口撞見抱著膝哭泣的人。
他抬起腳,剛準備走過去幫忙,就見少年突然動了。
一個漂亮的踢腿,將要靠近他的男人踢退,接著靈巧一扭,被抓住的手順利掙脫,又兩手揪住對方衣襟,抬起膝蓋,朝那人下三路狠狠就是一下。
對方捂著受傷的地方,痛得飆淚,直接跪在地上。
還不解氣,少年抬手啪啪兩個大嘴巴打在對方臉上,接著抬頭,看向另外那個男人。
季明安注意到男人的表情,快走幾步,來到周白身邊,目光冷冷地注視他。
本來就有些被周白的狠戾嚇到,這會還多一個季明安,二對一,沒有絲毫勝算,男人轉身就跑,連旁邊快痛死的同伴都不顧。
等人跑了,周白才轉頭對季明安說:“謝了。”
季明安搖搖頭,“沒想到你瘦瘦弱弱,挺能打。”
頓了頓,問:“對了,還記得我嗎?”
一聽就是標準的搭訕詞,周白臉色立刻重新沉下去。
季明安一看少年變臉色,就明白他誤會了,“你彆想太多,我對你這樣的小孩沒興趣,兩年前,醫院門口,我給過你水和紙巾。”
那瓶水和紙巾,周白記得,也一直記得。
那天,母親被診出癌症晚期,就算治療,也隻能稍微延長一點時間。
“是你啊。”
周白認認真真說,“謝謝你。”
季明安打小就會看人臉色,察言觀色能力出眾,從周白竭力偽裝平靜的語氣裡,聽出“鬆一口氣”的口吻。
他彎下腰,借著路燈明亮的光,打量少年,表情雖然硬邦邦,毫不在意,可眼尾下垂,濃密纖長的睫毛偶爾會顫一下。
視線又往下,果然注意到對方垂在身側的手,控製不住顫抖。
不動聲色收回視線,季明安問:“你叫什麼?”
“周白。”
“周白。”季明安喊一聲,勾了勾唇,“我是季明安。”
又問:“你吃糖嗎?”
說著,他從口袋裡拿出一顆藍莓味的阿爾卑斯糖,放在掌心,送到周白麵前。
“請你,吃完就忘記剛才那兩個人吧。”
周白看一下季明安,垂下眼睛。
從季明安掌心拿走糖,他的聲音很輕,“謝謝。”
“沒什麼。”季明安準備回酒吧了,走幾步,又繞回周白麵前,審視他一會,說道,“你換份工作吧,這裡不太適合你,酒吧這種地方,每天都有人約x,彆人見怪不怪,你長得好看,像今天這樣的事,以後還會發生。
萬一你哪天碰到硬茬,擺脫不掉,你都找不到人救你。”
周白點頭,“我知道了。”
季明安沒再多待,衝周白擺擺手,重新走進酒吧。
周白站在原地,將季明安給的糖攥在掌心,重新鼓起勇氣,才回到工作的地方。
這天以後,季明安接連往那間酒吧跑了幾天,沒再見到周白,才徹底放下心。
明白周白把他的話聽進去了。
(三)
季明安確實沒想到,還會第三次見到周白。
意識到,世上確實有“緣分”這件事存在。
第三次見到周白,是在十一中校門口,季明安是去找謝朗的,沒想到謝朗跟周白一個班級。
周白顯然也很驚訝。
不過心照不宣,誰都沒再其他人麵前,提起之前的兩次見麵。
有謝朗這個媒介存在,他們自然熟悉起來。
經常會見麵,在一起玩。
因為他們有彼此才知道的秘密,所以周白有些心裡話,也願意告訴季明安。
他們越來越熟悉。
但很快,周白發現季明安偏偏是他最討厭的一類人。
——花心。
季明安的父母,他從小生活的環境,耳濡目染,讓他對感情這塊,放得挺開,他交了不少女朋友,每一任都沒超過三月。
基本上,隻要跟他是一類人,他就不介意。
周白沒辦法接受。
他的父母恩愛,他從小見到的,都是他們全心全意關心對方、在意對方、喜歡對方的樣子,母親患上癌症,醫生已經說了無法治愈,父親仍然沒放棄,不惜借錢、賣房,也要治療。
周白親眼見季明安前一個星期剛跟一個人分手,後一個星期就跟另外一個人在一起。
見到這幕,周白不知道為什麼,特彆憤怒。
他以往也見過不把感情當回事的人,並不會這麼生氣,可對方是季明安。
他就很氣。
特彆氣,氣季明安隨便,氣季明安不真心。
情緒徹徹底底被季明安影響以後,周白就明白,他沒辦法再把季明安當朋友。
他如果再見到季明安幾個月一換女朋友,可能會忍不住想打人。
他不想在季明安麵前,露出那樣的情緒。
他自己都討厭。
所以,他主動遠離季明安。
季明安察覺到了周白的疏離,他這人很奇怪,如果有人千方百計接近他,他會討厭,但如果有人莫名其妙疏遠他,他又會去纏著對方。
所以,在他身上用“欲擒故縱”這一招,幾乎次次有用。
季明安以為周白是在玩“欲擒故縱”,覺得好笑,又忍不住在意。
他頻繁去找周白,周白都不見他,後來,他直接到十一中堵周白,才總算堵到了。
把周白拽到人煙稀少的巷子裡,按在牆上,單手撐在周白耳後,季明安眯起眼:“你故意的?”
周白因為長相出眾,像女孩,小時候經常被人嘲笑,拿這個欺負他,所以從小他就跟人打架,沒那麼弱的任由季明安按著。
他掙紮起來,抓住季明安的手臂,一個用力,姿勢翻轉,變成他把季明安按在牆上。
季明安還是第一次壁咚彆人,反被人壁咚,一時震驚的說不出話。
周白看了看季明安,腦海裡自動放出季明安換女友那段,怒氣升起,鬆開手,轉身要走。
“站住!”
季明安重新拉住周白手腕,遲疑幾秒,“你在跟我玩‘欲擒故縱’嗎?你喜歡我?”
“……”
周白跟看神經病似的,“你有病?”
“那你最近在做什麼?約你玩,你拒絕,去找你,你不在,打你電話,你還把我拉黑!”
甩開季明安的手,周白動了動手腕,“因為,三觀不合。”
“哈?”
季明安莫名其妙,“什麼玩意?”
周白直接說開,“就是,我最討厭像你這樣的人,花心、濫情、隨便。”
季明安依舊一臉問號。
周白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卻發現,他好像沒什麼資格可以說。
六月已然入夏,動作大些,就容易出汗,熱風一吹,更加難受。
周白覺得自己非常難受。
熱得慌。
心裡也很悶。
許久,周白蜷了下小指,什麼都沒說,轉身直接離開。
留下季明安站在原地。
幾秒後。
季明安炸了。
——氣的。
他還是第一次,被人幾句話就氣到。
三觀不合?
他花心、濫情?!
做朋友,又不是做伴侶,他花不花心有什麼問題!
再說他怎麼隨便了,他又不跟她們上°床,每段感情他都是認認真真對待,是到最後,女生甩了他好嗎!
退一萬步好了,就算他花心,他也不會濫到跟朋友搶喜歡的人。
用得著這麼避他如蛇蠍嗎!
越想越氣。
越想越火。
季明安瞪著周白的背影暗暗發誓,他絕對、絕對,不會再理周白哪怕一句話!
(四)
季明安說到做到,再也不去找周白。
就算在謝朗家碰到周白,也目不斜視。
然而隻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有多在意。
他甚至不知道為什麼,就總是想起周白,想到初見,想到再遇,想到認識。
他記得周白哭的樣子、笑得樣子、害怕的樣子……他記得關於周白的一切。
關係僵到暑假,季明安先憋不住了。
一天天找借口往謝朗家裡跑,去了什麼都不乾,就癱在沙發上,然後盯著時鐘。
快到中午,他開始在謝朗書房外溜溜達達地轉,“又到吾日三省吾身時間了,我們中午吃什麼?飯,還是麵?”
他每次都特地在“麵”的咬字上加重讀音。
提醒的特彆明顯。
謝朗懶得拆穿他,每次都很配合,“那就麵吧。”
這天,季明安再次故技重施。
路上,謝朗忽然開口,“你為什麼這麼在意周白?”
季明安一心想著待會見到周白,要怎麼開口才不會顯得刻意,畢竟他都連續跑一個多星期了,猛地聽到謝朗這一問,下意識說:“不知道,就總想著他。”
謝朗腳步頓一下。
季明安偏頭,“嗯?”
謝朗語氣淡淡的,“你女友呢?天天往我這裡跑,沒約會不會分嗎?”
“哪來的女朋友,早就分了。”
他往旁邊便利店走進去,撈了幾盒冰淇淋,付完賬裝袋子裡,打算帶給周白吃,“之前不是好不容易堵到周白?
那天本來要約會,我沒去,就分了。”
“沒再交嗎?”
“沒有,不想交了。”
謝朗沒什麼表情的臉上,露出幾分驚訝。
周白看到謝朗的詫異,莫名其妙,“怎麼了?”
“沒。”
快到周白家的店,謝朗才重新開口,“周白跟你不一樣。他的父母恩愛,在他母親離世以前,一直被寵著長大。
他對感情專一,期待從一而終。”
轉身,謝朗認真對季明安說:“你需要好好想想,周白對你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麼。”
季明安認識謝朗太久,還曾經把謝朗從死亡邊緣拉回來,謝朗的生活狀態、厭世心理他很清楚。謝朗能偽裝的陽光、和善,跟人親近,可骨子裡,其實是淡漠的,也不愛管事。
這會特地提出來,季明安便慎重地記了下來。
季明安一想,又想了半個月。
可他沒想明白。
臨門一腳,就差邁進去。
沒過多久,這一腳,就有人給他踹進去了。
(五)
八月,秋老虎上來,溫度飆升,柏油路都快要被烤化,在路邊打個雞蛋,能煎到半熟。
季明安在八月的第一天,帶著寫好的歌詞出門。
天熱,路上人少。
季明安戴一頂黑色鴨舌帽,黑T恤,黑色休閒褲,從頭到腳一身黑,就皮膚是白的。
經過市中心,離周白家不遠,他腳步一頓,糾結幾秒,腳下轉個彎,打算去見見周白。
沒走兩步,他就看見周白從便利店走出來。
剛想叫人,又見門再次被推開,一個高高瘦瘦、清秀的男生走出來,走近周白。
周白在男生麵前有了笑容,說話時眉眼彎彎,很高興的模樣。
季明安站在原地。
他目不轉睛盯著前方兩人和諧的背影,臉色,前所未有陰沉。
不動聲色,他一路跟著周白。
期間又看見男生摸周白頭,拍周白肩膀,還攬了一下肩。
季明安憋著火,指甲摁到掌心肉,泛起疼意,他才壓下心底湧起的憤怒和煩躁。
季明安跟了一路,一直跟到周白家。
然後,聽見那個男生對著周白父親喊了一聲:“姑丈。”
是表兄弟啊。
季明安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一瞬間放鬆下來,那份突如其來的憤怒,也煙消雲散。
與此同時,“季明安?”
他也聽見周白喊自己,略微疑惑的眼神看向自己。
“哦。”季明安應一聲,抬腳走進去,對周父說:“叔叔,我又來了,還是老規矩。”
周白表情淡下來,“你這個點來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