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1 / 2)

蘇城第一醫院, 深夜十一點四十二分。

作為蘇城最大的醫院,即使到了三更半夜,來看急診的病人也有許多。受了傷的病人正躺在擔架上痛苦地呻|吟, 他們的家人拿著急診單去交賬付費。在這種時候手術室發生搶救意外是非常尋常的事,並沒有人在意。然而, 一股從腳底板竄上來的涼意,卻讓醫院裡的所有人都齊齊打了個寒顫。

“這才剛到九月, 怎麼突然這麼冷?”

葉鏡之的結界被打破後,一絲絲陰氣從地上滲透出來。那些陰氣仿佛長長的頭發,糾纏在每個人的腿上。每當這陰氣爬上去一分, 醫院裡的人的臉色就白了一分, 身上也更感到發冷。

可是現在,奚嘉四人並沒有時間去管手術室外的事。

奚嘉一衝進手術室,看到的便是鋪天蓋地的黑色陰氣。那陰氣將整個手術室充斥, 看不見一絲光亮。他沒辦法阻止自己看見陰氣, 葉鏡之很快在他的雙眼上畫了一道符咒, 將陰陽眼封住,奚嘉這才看清楚裡麵的場景。

剛剛走進來的那個護士和醫生,此刻全部倒在手術室的地上,生死不明。房間裡還有兩個醫生和一個護士,他們躺倒在手術台旁邊。地上全是血,黏稠的血液從手術台上往下滴淌,仿佛濃膩的汁液。

房間中央,一個女人大大地叉開雙腿,沒有聲息地躺在手術台上。無影燈不知在什麼時候破碎了, 她的下|體被籠罩在黑暗裡,看不清具體的模樣。然而當奚嘉看向這個女人的身體時, 一陣刺骨的寒意瞬間爬上他的後背,讓他後背發麻。

南易和木魚衝了進來,看到這個情景,震驚在原地。

南易正打算衝過去看看情況,手術室外卻響起了一道驚恐的尖叫聲。葉鏡之眉頭一蹙,轉首看向外麵,低聲道:“剛才我的結界破了,這裡陰氣太重,很難用普通的結界守住。此刻醫院裡陰氣大盛,附近的孤魂野鬼都會被吸引到這裡。南易道友,木魚道友,麻煩你們立即出門守住醫院,這裡交給我就可以了。”

南易和木魚兩個人加起來都比不上一個葉閻王,現在這個手術室裡一片寂靜,誰也不知道是什麼情況,交給葉閻王自然是最好的。

事不宜遲,兩人立即掉頭出了手術室,穩定醫院裡的局麵。

奚嘉在遠處仔細凝視這女人下|身的情況,他的目光中沒有一絲猥褻,雙眉緊皺,拳頭早已捏起,隨時警惕突發狀況。看了一會兒後,這房間裡也沒有任何異常,隻有噠噠的機器聲還在運轉,打破可怕的沉寂。

又觀察了一會兒,奚嘉走上前。他看到這女人的小腿上全是血,雙腳更是早已被浸泡在鮮血裡,此刻她臉色慘白地躺在床上,嘴唇沒有一絲血色,雙眼緊閉。

葉鏡之上前一步:“我來看看那個極陰之體情況如何。”

這女人的肚子還是大的,很明顯胎兒死在腹中,還沒有被取出來。葉鏡之毫無顧忌地準備掀開女人腿上的綠布,奚嘉卻一把拉住他:“我來。”

這種時候誰還管什麼男女大防,奚嘉的手按在女人的大腿上,捏住了綠布的一角。就在他打算掀開綠布時,突然,一隻手按在了他的手腕上。奚嘉身體一僵,迅速地低頭看去。女人的臉蒼白狼狽,死死拉著他的手,用帶著方言的聲音虛弱地說道:“救……救我的孩子,救他……救他……”

奚嘉沒想到這女人居然還會醒來,但很顯然,她並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已經死了。奚嘉不忍心對一個母親說出“你的孩子已經死了”這樣的話,他點點頭,繼續去掀女人身下的綠布。

可是這女人還是死死按著他的手,又問道:“我的孩子……孩子還好嗎?”

奚嘉:“很好。”

“他……他還活著嗎?”

“嗯,活著。”

女人口齒不清地又說了一些話,按著奚嘉的手也漸漸沒了力氣。奚嘉一把拉開這塊綠布,低頭一看,隻見綠布下完全是一副血肉模糊的景象,根本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女人還在輕聲說著:“救他……救他……”

奚嘉臉色微沉,思索了一會兒,還是決定仔細看看情況。

但就在他稍微湊近一點,打算看個清楚的時候,女人按著他手腕的手也真的徹底鬆開。那一瞬間,奚嘉雙目睜大,好像想起了什麼事,但為時已晚,女人的手剛剛從他手腕上拿開,就突然彎曲成爪,狠狠地向他的手臂剜去。

奚嘉躲閃不及,右臂被剜去了一小塊肉,葉鏡之立即將他拉了過來,一掌打向女人。

女人以一種詭異的姿勢後仰著爬出了手術台,她四肢扭曲地趴在地上,肚子圓得像球,身下全是黑漆漆的血,嘴角微微勾起,慘白的臉上露出一抹滲人的笑容。她死死地盯著奚嘉和葉鏡之,眼珠嘎吱嘎吱地轉動著,硬生生地往上翻去,露出純白色的眼白。

奚嘉捂著手臂上的傷口,錯愕地看著這女人。

葉鏡之急道:“嘉嘉,沒事吧,她被附身了。”說完,葉鏡之拿出靈藥就敷上奚嘉的胳膊。

被剜去一塊肉的疼痛自然難以言喻,但此時此刻,當務之急是處理眼前的孕婦。在葉鏡之給奚嘉上藥的時候,女人嘴裡發出難聽的吼叫,四肢並用地向兩人爬來。葉鏡之剛剛給奚嘉敷完藥,他一腳踹在女人的臉上,誰料這一腳下去,葉鏡之竟然被震開。

“好重的陰氣!”

葉鏡之伸手在奚嘉的右眼上畫了一道符咒,奚嘉再定睛一看,左眼仍舊沒有看到一絲陰氣,但右眼中,那女人的身上浮現出濃烈可怖的陰氣。這陰氣絲毫不比奚嘉以前表現出來的弱,女人咯咯地笑著,張開血盆大口,再向兩人撲來。

葉鏡之一把將奚嘉護在身後,翻手道:“無相青黎!”

青銅骰子迅速地從他的口袋裡飛出來,不用主人說,就毫不猶豫地撞上了女人的身體。可這女人真的是個人類,並不是鬼。無相青黎隻將她往後撞退了幾步,並沒有真正傷害到附在她身上的小鬼。

見狀,奚嘉和葉鏡之對視一眼,兩人突然分成兩路。

葉鏡之抬手召回無相青黎,一指點在十八麵銅骰的某一麵上,猛地拔出萬道金光。他快速地念完咒語,三把金劍從天而降,插在女人的身遭,形成一個結界。女人一頭撞在結界上,結界劇烈顫動,她被彈了回去。

女人抬起那張慘白的臉,此刻這張臉上凸起了一根根血色的筋絡,溝壑縱橫。

“啊啊啊!殺了你們,殺光你們!!!”

女人好像一隻蜘蛛,在地上瘋狂爬動。她一次次地撞向結界,結界便一次次地被震動。當她撞到第五次時,轟然一聲,結界破碎,女人飛速地爬出結界。

正在此時,奚嘉跑到女人身後,一腳踩住了她的腿。

女人張開全是血的嘴,扭頭咬向奚嘉。葉鏡之一掌拍在無相青黎上,無相青黎化為黑光,狠狠砸在這女人的手掌上,將她的右掌固定在地麵上。

青銅骰子在女人的手背快速旋轉,強大的陰氣從女人的身體裡竄出來,與無相青黎抗爭。借此機會,奚嘉膝蓋一踢,單腿壓在女人的雙腿上,同時一手擒住女人的左臂,一手從身後,按住女人的脖子。

女人瘋狂地轉過頭,血嘴一張,漫天陰氣在空中形成一個小小的黑色鬼嬰,張牙舞爪地衝向奚嘉。

“滾!”

奚嘉怒喝一聲,當鬼嬰快要咬上他的脖子時,一絲血色陰氣從他的身上飛出,如同小針,急速穿透了鬼嬰的眉心。黑色陰氣瞬間崩散,女人嘶吼著在地上打滾,葉鏡之抓起無相青黎,在女人掙脫前,一掌將無相青黎定在了她的眉心。

“雷火使者,百萬蒼龍。轟天霹靂,速入符中。急急如律令!”

話音剛落,一道細小的雷霆從無相青黎的某一麵中盤旋飛出,化為一條小小的雷龍,鑽入了女人的眉心。

終於,女人安靜下來了。

奚嘉鬆了口氣,放開了囚禁住女人的雙手。他低頭看去,隻見這女人仍舊瞪大那雙純白色的眼睛,牙齒撕咬著,發出嘎吱嘎吱的骨頭摩擦聲。

奚嘉抬頭道:“是那個死去的胎兒上了她的身嗎?”

葉鏡之仔細觀察了一會兒,點點頭:“腹中陰氣攢動,是這嬰兒死後直接化為厲鬼,上了母親的身。從她抓住你手臂的時候,其實就是這鬼嬰在操控她的身體。嘉嘉,是我不小心,沒注意到她被附身。你的傷怎麼樣了?”

奚嘉的手臂被塗了藥,可是這一次,傷口沒有以前恢複得那麼快,現在還沒有完全修複好。

這女人剜去他的肉時,指甲裡全是猛烈的陰氣。這些陰氣纏縛在傷口上,阻止靈藥治愈。雖然這些陰氣被奚嘉完全擋在身外,根本無法侵入他的皮膚,但想要完全恢複如初,肯定需要一定時間。

奚嘉不想葉鏡之擔心,他轉移話題:“沒事,不是很疼。鏡之,這女人和鬼嬰到底是怎麼回事?這胎兒不是還沒出生,怎麼才剛剛死,就知道附身害人?”

兩人低頭看向被定在地上的女人。

葉鏡之:“我以前從沒見過極陰之體死亡,這個鬼嬰的陰氣很重,且擁有很強烈的怨氣,至少相當於五百年道行的厲鬼。”

奚嘉問道:“是因為它還沒出生就死在腹中,才會怨氣這麼重?”

葉鏡之正要搖頭,女人尖銳刺耳的聲音響了起來:“我死在腹中?”

奚嘉立刻低下頭,警惕地盯著女人。他不大明白為什麼這個胎兒還沒出生就擁有這麼強烈的怨氣,而且還會說人話,似乎智商不低。

仿佛聽到了奚嘉心中的疑惑,葉鏡之解釋道:“它現在還擁有上一世的記憶。所有嬰孩在出生離開母體的那一刻,往事全消,輪回開始。它目前沒有出生,死在腹中,所以等同於一隻沒有轉世投胎的鬼魂,還記得上輩子的事。”

奚嘉詫異道:“不是會喝孟婆湯、過奈何橋,忘記前世麼?”

葉鏡之搖搖頭:“世界上沒有孟婆湯,一切都在淩霄的規則下運行。”

奚嘉道:“既然它沒有真的進行輪回轉世,那為什麼要附身害人,不趕緊再去輪回轉世。”

葉鏡之也十分困惑,然而這一次,根本不用他回答。那個女人渾身僵硬地趴在地上,一絲絲陰氣從她的身下逸散出來,每逸散一絲,女人的身體便顫抖一次。那張臉上,也露出一種悲傷絕望的表情。

“我還能轉世投胎嗎……”

奚嘉和葉鏡之低頭看他。

葉鏡之淡淡道:“你自然可以再轉世投胎。”

女人猛地抬起頭,用那雙全白的眼睛瞪著葉鏡之,血口張大:“我再也不能轉世投胎了!”

手術室外,南易和木魚用儘全力,終於布下結界,將數以百計的孤魂野鬼擋在醫院外。但醫院內,黑色陰氣纏繞在每個人身上,無論是醫生還是病人,此時此刻都失去意識,昏倒在地。

南易快速道:“這樣不是辦法,很多病人都是剛剛送進醫院的,需要急救,再這樣下去,肯定會有人因為得不到救治而死亡。木魚道友,你可有方法將這些醫生喚醒?”

木魚急得滿頭是汗:“我也沒有辦法。這些陰氣實在太多,現在是中元節子時,凡間陰氣大盛,我就算將這些陰氣驅散了,還會有其他陰氣很快纏繞上來。普通人的身體承受不住這麼多的陰氣,便會暈倒……對了!準提咒或許可以驅散這麼多陰氣,阻擋陰氣進入醫院。但是我法力不夠,無法念出準提咒啊,而且我還要和你一起穩固結界。”

南易想了想,咬牙道:“木魚道友,你去試試念咒,我來穩住結界就好。”

木魚一愣:“南易道友,這怎麼行,這麼多孤魂野鬼,你不可能撐住的。”

南易急急道:“木魚道友,還不快去!”

這種情況下沒有彆的選擇,木魚立刻轉身離去,翻手取出一顆透色舍利,拍到空中。

醫院外,越來越多的孤魂野鬼向這邊趕來。木魚盤腿坐在地上,撥弄佛珠,念起了準提咒。那顆舍利懸浮在他的麵前,他每念出一句,舍利便會放出一道溫潤的光芒,擊潰醫院中的陰氣。

然而,無論他再怎麼念咒,陰氣的增長速度比擊散速度要快得多。

南易一個人撐著結界,忽然,十隻麵露貪婪的厲鬼穿過萬千鬼魂,撞上了他的結界。南易悶哼一聲,鮮血從唇邊流下。他的身後,木魚小和尚也低低地哼了一聲,紅潤的臉色慢慢白了下去。

那十隻厲鬼瘋狂地撞著結界,想要去吃被藏在裡麵的鬼嬰。就在它們即將撞破結界的時候,一道紫色劍光從它們身後一閃而過,轟然一聲,將它們全部劈碎。

南易抬頭一看,驚喜道:“師父!”

木魚小和尚被陰氣反噬,向後倒去,不過他沒摔在地上,被一個笑容和煦的老和尚接住。木魚抬眼看去,這一看,激動得眼淚都快下來了:“不醒師叔!”

蛐閼婢手持雷劍,淡定地站在徒弟身前,幫徒弟擋住醫院外的千萬鬼魂。不醒大師則將自家小和尚扶到一邊,伸手取過那顆舍利,笑眯眯地摸了摸木魚的光頭腦袋,道:“你年紀太小了,法力還不夠,即使用了你師父留下來的舍利,也不可能念出準提咒。木魚,看師叔的,在旁邊好好休息吧。”

蛐閼婢和不醒大師的到來,強勢地穩定了手術室外的情況。而手術室內,奚嘉聽著這隻鬼嬰神色平靜地說出了自己無法再投胎的事實。

說出真相的時候,這隻永遠無法再投胎的小鬼十分平靜,隻有憤恨怨怒的眼神暴|露了它內心深處的絕望。

“兩年前,我終於等到了轉世投胎的機會,從六道輪回中一躍而下,投到了這個女人的肚子裡。”

葉鏡之皺起眉頭:“這個女人才懷胎十月。”

鬼嬰冷冷地笑著:“兩年前,她懷上了第一個孩子,當時我就待在了她的肚子裡。”

奚嘉突然想起來剛才在手術室外聽到的話:這個女人曾經打掉四個孩子……

“我那時待在她的肚子裡,期待著自己的轉世投胎。然而我隻在這個世上存在了三個月,她就被人帶到了醫院,將我打掉了。”

奚嘉和葉鏡之靜靜地聽著,已然明白這個小鬼的意思是:它曾經也成為過這個女人的孩子。但是即便它曾經是這個女人的孩子,又被打掉,那和它現在不能轉世投胎有什麼關係?

小鬼的聲音冷得仿佛來自地獄:“那時候我本可以離開她的身體,再去尋找下一個母親。可是我當時不甘心。如若我再回到地府,我或許又需要等上十幾年,才能再獲得轉世投胎的機會。於是我再留在這個女人的肚子裡,隻要等她再懷孕,我就可以再出生。”

奚嘉突然明白:“可是她……”

“是,她很快就再懷孕了。但是我才四個月,她又打了我。”

奚嘉不再說話了。他從沒想過,這個孕婦之前打掉的四個孩子裡,有兩個都是這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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