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慕子翎身上有許多疤,大都是陳年舊傷。現在瞧上去隻有淡淡的一點痕跡。
但儘管這樣,被秦繹如此注視著,慕子翎依然有種極不自在的感覺。
他不想讓秦繹看見這些疤痕——畢竟有時候他自己瞧見都覺得醜陋。
屋裡的光線很暗,在秦繹的注視下,慕子翎一再不由自主向水裡沉去,直到最後終於忍無可忍,轉過了身:“夠了......!”
“那是什麼?”
然而秦繹卻注視著一道疤痕貫穿了他整個身體的疤痕,問:“那裡的傷是怎麼回事。”
在慕子翎細膩白皙的軀體上,有一道從胸前對穿到了背後的疤,到現在都沒有愈合,滲著暗黑的血。
秦繹不記得他身上有這樣的裂口,禁不住伸手,想要觸碰,慕子翎卻朝後躲了一下。
他瞥過一眼,低聲說:“從前留下的。”
在豢養小鬼時,慕子翎最初是取了自己的心頭血捕獲他們。
這道留下的疤自那之後就永遠不會愈合,每當他縱使陰魂過度,創口就會裂開,並向外延伸。
——當這裂紋布滿慕子翎的整個心臟時,大概就是他死的那一天。
“這種傷,直接敷藥膏要好一些。”
沉默良久,秦繹啞聲說。
他取來了藥,坐到沐桶旁邊,親自擦了藥膏到手指上,替慕子翎上藥。
貴為一國之君,秦繹萬金之軀,鮮少這麼動手伺候彆人過。
他挽起了綴著金線的袖子,露出一小截覆著薄薄肌肉、線條漂亮緊實的小臂。
——當然雲燕與梁成之爭時,親率大軍打在頭陣的便是秦繹。
他的箭法很好。
然而慕子翎卻有些隱忍的瑟縮,他想把秦繹推開,厭惡他靠自己這麼近,但真正當秦繹的手指觸碰到自己的肌膚時,又不由自主地安靜了下來。
他看著水麵自己的倒影,微微抿緊了唇角。
慕子翎的肩膀很單薄,有種十七八歲的青澀感,因為消瘦,蝴蝶骨也支棱地凸了出來。
烏發浮在水麵上,襯著他蒼白毫無血色的身體。
秦繹的指腹是熱的。
慕子翎想,他能感知到每一下秦繹手指觸碰到他背後的溫熱感。
一下又一下,就像蝴蝶的親吻。
他不想去故意感知,但那每一下觸碰都像點著灼熱的火苗,在他冰冷的軀體上燃亮焰火的花。
這很奇怪,因為慕子翎從未在彆人那裡感覺到體溫,哪怕鮮血濺到他臉上也隻覺惡心腥臭——
在這世上,好像隻有秦繹一個人是暖和的。
而慕子翎看不到,在秦繹的視線中,他正微微發抖。
長久未愈合的創口猙獰地外翻了過來,猩紅的暗血源源不斷地從口子裡滲出,周圍的皮肉都透出隱隱的死氣。
他幾乎不能想象一個人要怎麼帶著這樣一個隨時會裂開的傷口生活下去。
可慕子翎不僅活下去了,還帶著這樣的傷要了一個又一個人的命。
“藥浴比不了直接上藥。”
良久,秦繹淡聲說:“你們在雲燕可能用藥浴得多,但是中陸不比苗疆,煉藥之術要更卓越一些......如果你想快些恢複,下次還是直接上藥比較好。”
慕子翎沒吭聲,像沒聽到似的。
秦繹也未再開口,隻專心地替他塗傷處。
兩人安靜地共處著,及至包紮好時,慕子翎才突然說:
“我的右手有殘廢,隻能用藥浴。單手是係不了繃帶的。”
這句話沒頭沒尾,甚至可以算得上突兀。
秦繹下意識朝他的右手看去,卻見慕子翎肩胛瘦得嶙峋,微微朝內,一層蒼白的肌膚包裹著筋骨,看不出有什麼異樣。
他的右手有問題麼?
秦繹想,為什麼有殘疾,他竟從未注意過。
他隻記得慕子翎殺人總用左手,阿朱也纏在他的左腕上。
但他以為那是因為慕子翎是左撇子的緣故。
而在床上,秦繹又總是隻把他當成一個耐玩還不必擔心受不受得住的物什,慕子翎抵抗不過他,也從未思及過為什麼,更未給予過什麼目光。
此時真正有點好奇了,卻還沒來得及發問,慕子翎就已經冷笑一聲,扯上了衣領。
“收起你憐憫的眼神。”
他說:“否則我會想挖掉你的眼睛。”
......
後半夜,白月掛在天際的正中,枯枝在地上投出幾筆疏落的影子。
慕子翎隻著一身雪白的裡衣,坐在桌旁,慢慢地梳還未弄乾的烏發。
發梢滴著水,濡濕了他的一小片衣領。兩根極深的鎖骨在半透明的裡衣下若隱若現。
“說吧。”
慕子翎道:“是要睡我,還是要我替你殺人?”
“盛泱也許要亂了。”
秦繹注視著他潔白的裡衣,微微轉過視線,漫不經心說:“他們的新帝和世家貴族們很不對付。王為良想要謀反......作為他們的友邦,不趁亂占來幾座城池,豈不白當了這個鄰居?”
慕子翎沒說話,神色有些漠然。半晌,瞥了他一眼,問:
“權勢有意思麼。”
“沒什麼意思。”
秦繹笑道:“隻是人世走一遭,幾十年不找些什麼事打發,也怪難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