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春花謝時 14(1 / 2)

我見風雪 月色白如墨 10418 字 4個月前

(十四)

慕子翎從南庭那場爭鬥中脫身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

星月高懸,庭內空空蕩蕩,幕簡和幾個少年郎罵罵咧咧地走了,慕子翎躺在地上,衣服上滿是靴印和灰塵。

他鼻青臉腫地坐起來,擦了把臉上的血跡,有些疼得齜牙咧嘴,卻又漠然地笑起來。

——是,他們好幾個人一起捉慕子翎,慕子翎打不過他們,但他有淬了毒的銀針!

他方才把他們每個人都紮了個遍,這種從蠍子上萃取出來的烈度會叫他們未來半個月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全身癢得快要裂開都不能撓,一旦抓破,就是膿血腐蝕皮膚,留下這輩子都消不掉的醜疤!

慕子翎扶著牆,神情漠然地往回走,略微有些跌跌撞撞,但是一想到那些少年們即將遭遇的慘狀,又忍不住嘴角翹了起來。

雲燕的夜裡潮氣重,風刮在身上十分寒冷。

但儘管如此,慕子翎還是一邊走,一邊脫掉下了臟兮兮的外袍,隻露出裡麵乾淨的中衣來。

他在路邊的小池塘掬了捧水,對著影子將自己臉上的臟汙輕輕擦掉。

孤月照影,皎白的月亮落在池塘中,像把小銀鉤子似的輕輕蕩漾著。

池子裡還栽著蓮花,隻是已然謝掉了,隻剩下幾枝乾枯的莖光禿禿地立著。

池邊是一叢叢的灌木和鳳凰樹。

慕子翎忍不了自己不乾淨的樣子。彆人可以憎惡他,但是他自己記得,“公子隱”,也是“公子”。[*注1]

將臉上的臟汙洗淨之後,慕子翎才站起身,繼續往又遠又偏的寢殿走去。

路上靜謐安逸,白天蒸騰的熱氣都一下散掉了。

隱隱約約的前路中,卻突然傳來駕輦的聲音,慕子翎頓了頓,站到一邊,對方走近了,他才看見,竟然是雲燕王的駕輦。

雲燕有自己養降頭小鬼的傳統,雲燕王也不例外。這麼晚才回寢宮,約莫是去飼毒場看新養的陰魂去了。

“王兒?”

慕子翎站在一邊,原本低著頭,沒準備和雲燕王說話。雲燕王卻看了他一眼,登時令駕輦停住了,對他張開了手,主動笑道:“跑到哪裡去了,這麼晚還在外頭,快,到父王這裡來!”

慕子翎一怔,遲疑了一下緩緩走過去,雲燕王卻一把將慕子翎抱到了膝上,笑著搓他的臉頰:“凍成這個樣子,你的衣服呢!”

雲燕王的身上帶著飼毒場的潮氣,氅衣的毛發紮在慕子翎的臉上,硬硬的。

他用厚重溫暖的氅披裹住慕子翎,把慕子翎整個小小的身體都摟進懷中,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笑著道:

“穿得這樣單薄,你殿內的賤奴怎麼照顧人的?明日父王將他們都殺了!”

慕子翎卻懵住了,記憶中,雲燕王從未這樣待他親近過。

平日裡和雲燕王在烏蓮宮偶遇,他都隻是十分淡漠地微微點一下頭,或者連一瞥都不屑於給予,隻以一種淡漠而高高在上的態度對待著慕子翎。

今日是怎麼回事,突然轉了性?

在雲燕王的懷中,慕子翎僵硬得像隻小獸,手腳都不知道怎麼動了。

“父王幾日不抱你,就不自在成這個樣子?”

雲燕王注意到懷裡發僵的小身體,笑了起來,又瞧見慕子翎手中的東西,問道:“去領蠟燭了?”

慕子翎略微點點頭,雖然心臟跳得很快,卻努力讓自己身體放得柔軟下來。

他不想叫父王也覺得他很奇怪。

雲燕的蠟燭十分稀貴,每月都要烏蓮宮的各個殿宇自己去領。慕子翎沒有小廝,便隻有自己去。

若不是這樣,他今日也不會遇上幕簡,被捉弄一番。

“嗬,怎麼都是這樣的蠟燭星子?”

雲燕王湊近了瞧,眉頭卻擰了起來:“那幫賤奴,怎麼能將這樣的蠟燭給你,瞎了眼麼!父王明日令人再給你重新送一些過去好不好?再剁了他們的手足!”

慕子翎幾乎要被他父王這與平日截然不同的態度弄蒙了,抱著蠟燭的手都在輕輕發抖。

這和從前每次見到他都眉頭緊皺、還暗暗帶著不耐的父王是同一個人麼?

“不用......”

慕子翎啞聲說:“我平日就用這些蠟燭的,夠了......父王有空,有空就多來看看我吧......”

也許是被雲燕王突如其來的和藹砸昏了,慕子翎突然鼓起勇氣,想把平日想過了無數遍的願望告訴他:“我練了字,但是不知道寫的好不好,父王替我看一看吧......”

搖搖晃晃的駕輦中,雲燕王卻根本沒聽清慕子翎的話,他的聲音太低了。不由湊近了去,笑著捏慕子翎的鼻子:

“說什麼呢王兒,父王沒聽清,再說一遍。”

慕子翎“嘶”得輕輕叫了一下,他的鼻尖受了傷,被雲燕王捏的有些疼,雲燕王聽見了,立刻緊張地捧起他的臉:

“怎麼了?......這是在哪裡弄的,這麼多傷,摔著了?平燕呢,他就是這麼伺候人的!?”

慕子翎的臉上青青紫紫,嘴角破了,額頭上還有道磕傷。

剛才燈光暗,雲燕王竟一直沒有看清!

“......”

慕子翎注視著雲燕王緊張的臉,良久,他輕輕說:“......平燕......平燕是哥哥的仆從。”

“父王,我是鳳凰兒。”

雲燕王:“......”

下一刻,慕子翎就感到抱著他的這具身軀僵硬了一下。

是了,父王是哥哥的父王,父王的和藹與溫情,也是給哥哥的,這轎輦這懷抱,更是慕懷安的專屬,他剛才得到的一切,都是因為父王暫時將他誤認成了哥哥吧?

隻是父王忘了,他有的其實是一對雙生子,在王宮裡看見了這張臉,還有一種可能是因為遇到了他慕子翎!

他不見天日地躲在烏蓮宮最偏僻的角落,所有人都希望他消失,他沒有消失,他們就選擇性地遺忘了他。

雲燕王緩緩鬆開摟著慕子翎的手,慕子翎卻突然叫道:“停下,駕輦停下!”

轎奴頓足,慕子翎跳下車,突然頭也不回地朝回跑去,雲燕王望著他,眉頭皺了起來,卻終究沒有叫住慕子翎。

月光下,他像一隻小獸般朝晦暗的夜裡跑去,直到跑到了一個慕子翎也不知道是哪裡的庭院中,雲燕王的轎輦再也看不到了,他才停下。

慕子翎喘息著站在空無一人空庭裡,雲燕王方才擁抱著他傳遞過來的溫度已經全部散儘了,但是慕子翎一點也不覺得可惜或遺憾。

他慢慢朝前走了幾步,卻又突然抬頭看著夜空。

孔雀藍的天際像一塊幕布,靜謐地籠罩著大地,一輪孤月懸掛其中,旁邊綴著幾點零星的星子。

冰涼的眼淚從慕子翎發青的眼角淌了下來,他看著月亮,又低下頭,手背不住抹過眼眶。

他的背影看起來還很稚嫩,單薄而消瘦的肩膀卻在不住地無聲顫抖著。

一線皎白的月光中,他的脖頸顯得細瘦而脆弱,好像一把就能捏斷。

不久前和幕簡那群少年爭鬥,慕子翎都沒有哭泣,現在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眼淚卻突然好像止不住了。

......可能是他終於意識到,在這個冰冷的烏蓮宮,感受到冰冷的,始終隻有他一個人。

一個月後,慕子翎失手打碎了慕懷安的長命鎖,一手帶大他的乳母勸他去找慕懷安求情,慕子翎拒絕了。

他說:“活下來,姆媽,一點也不是件好事。”

瓷白的小人垂著眼,搖了搖頭,一點也不驚慌。反倒好像終於等到了解脫的時候。

他最後一次在宮裡給娘親燒了紙錢,從雲燕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