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後,慕子翎就時常能在夜裡看到那個小鬼惡狠狠地在暗處盯著他,有時候是它一個,有時候是好幾個同樣慘白腫脹的亡魂。
“我會死嗎?”
慕子翎低聲問,他注視自己的手指,那上頭纏著一位小蛇,在他的指縫間爬來爬去。
他原本不怕死的,在他更小的時候就想過要結束自己的性命,但是他還沒有去過梁成,沒有見過結在窗紙上的白霜,看見漫山遍野的山茶花......
雖然答應帶他去看的那個人已經失約了,但是慕子翎想,他還是願意再等一等他的。
宮奴惋惜地望著這個孩子,這個時候慕子翎已經快十四歲了。
他的脖頸細而白皙,雖然穿著並不乾淨的袍子,但是這麼垂著眼,將下頜抵在膝蓋上的模樣依然顯得脆弱而動人心魄。
“我會替您求一求王上的。”
宮奴說:“您到底是王上的親生子,他不會放著您不管的。”
慕子翎微微抿了抿唇,手指在手心捏緊了。
他像在一場漫漫的長夜中等待天亮,既懸而不絕,又風霜漫天。
半個月後,慕子翎沒等到雲燕王的施恩:
他等來了“百鬼纏身”。
從一開始,這個所謂的父親打的就是借著慕子翎與慕懷安雙生的天然之利,煉出一把隻聽屬於雲燕的鋒利冷刃的主意。
它會是雲燕曆史上最凶惡的降頭,吸納整個祭祀台的怨氣,九天十地,莫能與敵。
從慕子翎從江州回來起,他便這麼想了。
所以才留著慕子翎的性命。
那十夜,慕子翎的慘叫和哀哭整個烏蓮宮都聽得到。
從來沉默安靜的公子隱,在無助與恐懼下不住地喊著“父親”,“哥哥”,“讓我出去”,捆住他脖頸和手腳的鐵鏈被扯得嘩嘩作響。
甚至有些宮人都會暗自想,他快些死了,才是解脫。
“這是他的榮耀。”
聽著暗屋內傳來的嘶叫和聲響,雲燕王低聲說:“為雲燕而死,整個雲燕都會記住他。”
除了叫雲燕王與慕懷安,慕子翎還叫了一個人。
事實上,除了一開始喚過雲燕王與哥哥,慕子翎之後便再也沒有提及他們的名字。
他隻反複念叨著,“為何還不來接我”,“白茶花......”
聲音裡帶著哽咽和絕望。
第十一天,所有的聲音都消寂下去了,甚至連最輕微的呻-吟也聽不見。
雲燕王略微使了個眼色,讓仆從前去打開房門。
暗室內,到處都是鮮血,牆壁上留著大大小小的手指印。
雖然是在白天,日頭正盛的晌午,房門推開的那一瞬間,奴仆們都感受到了一股像從地底漫騰起的陰冷之氣。
所有的桌椅都七倒八歪,木欄斷成兩半,像被什麼啃食過了一般,斷麵毛毛躁躁的。
一個血衣人毫無生氣地垂首仰躺在祭桌上,鐵鏈還鎖著他脖頸和手腕。
為首的幕簡先靠了過去,大喇喇想,把屍首拿回去清一清,便能做降頭了。
然而就在他考過去的那一瞬間,微蜷著的蒼白手指驀然一攏,幕簡甚至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一整條手臂便被齊齊拔下!
在噴薄的鮮血和慘叫中,這世間第一個百鬼之首,出世了。
......再之後,便是屠殺,宮變,雲燕改易其主。
尖叫與血海中,慕子翎看著那個曾經高高在上,掌控著他生殺大權的父親如今垂死地躺在自己腳邊,艱難而痛苦地喘息著。
“父王,看到了嗎,哥哥死了。”
他說:“我把他的眼珠剜出來了,他疼極了。”
慕子翎將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扔在雲燕王臉上,瀕死的老人瞬時猶如燙著了,痙攣起來。
然而慕子翎隻是安靜地注視著,神色有些漠然又有些愉悅。他輕聲道:
“父王那麼愛哥哥,一定想立刻去照顧他吧?......但是我還有一樣東西想給父王看,父王且等一等。”
他伸出尚且乾淨、不沾絲毫血汙的左手,在雲燕王眼前輕輕一握,霎時無數陰魂厲鬼憑空而起,數名小鬼降頭圍在慕子翎腳邊嬉鬨著轉圈。
慕子翎問:“‘那個東西’呢?”
蒼白浮腫的小鬼仰頭看著他,然後恍然大悟似的從身後扯出一個血淋淋的血鬼降。
那名曾經匍匐在雲燕王身邊,張牙咧嘴吃過無數奴隸人畜的血鬼降,如今被慕子翎的小鬼們拉扯著,翻騰著,肆意啃咬撕拉而一動不動。
雲燕王雙目大睜,怒意幾乎要瞪裂眼眶,已經血肉模糊的咽喉竭力發出一聲模糊的“咕隆”聲。
慕子翎笑看著他分明怒極卻又無能為力的模樣,欣賞了好一會兒,才一踢那咬得“嘎嘣嘎嘣”響的小鬼們,有些厭惡道:“拿到一邊去吃。”
降頭與主人心魂相係,當降頭瀕死時,主人的靈力也將乾涸,甚至降頭所感所知的一切痛苦,主人都會感同身受。
“父王感覺到了麼,當時我也是這麼痛啊......”
慕子翎喃喃說:“但是當時父王在哪裡呢?在等著我快些死。”
烏蓮宮內尖叫哀哭聲此起彼伏,整個光潔的白玉地麵浸透了鮮血。
雲燕王猶如一隻破掉了的拉風箱,不住發出“嗬、嗬”的喘息聲。
“要不要將父王也煉成我的血鬼降呢?”
慕子翎像真誠發問似的,注視著雲燕王扭曲的臉:“哥哥做不到的事情,我來幫父王做到吧......讓父王成為雲燕的劍,名垂千史......”
慕子翎捉弄地彈了彈手指頭,雲燕王瞬時被撕開了喉管——
然而那隻血鬼降還未被吃完,如此痛苦之下,雲燕王竟一時半會兒還無法死去。
他看著這個曾經施舍過給他懷抱,又放開了他,好似永遠高高在上,手握他生死的男人,神情漠然而冰冷。
鮮血逐漸流儘,及至那隻血鬼降終於被啃咬成一具骨頭架子,雲燕王痛苦的臉才倏然鬆弛下來,渾濁的眼睛大睜著,徹底斷了氣。
慕子翎站在他麵前,靜靜注視了這具扭曲的屍首半晌,然後緩緩轉過了身。
烏蓮宮到處橫流的鮮血沾濕了他的靴底,但是在那一刻,慕子翎有些茫然。
他終於弑父殺兄,擺脫“公子隱”的身份,能夠活在陽光下了。
但是接下來要做什麼呢?
慕子翎想,取個名字吧。
這樣等那個從梁成來的少年再見到他,就可以告訴他自己也有名字了。
他遲來了太久,不知是不是家裡的生意遇到了什麼問題?
慕子翎注視著屍山血海的烏蓮宮,但是當熹微的晨光撒下來時,他卻感覺自己得到了新生——
他活下來了。
自此,他將有很多個盛春,去期待他的少年如約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