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客青衫 03(2 / 2)

我見風雪 月色白如墨 10013 字 4個月前

西淮似笑非笑,悠然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誰在乎。”

銀止川卻看著他,驀然說:

“你不像小倌。”

“我本不該是小倌。”

西淮說。

他望著孔雀藍的天際,側容看上去冰冷而優美,像某種被迫遠離了故鄉的鶴,輕輕說:

“還記得我的名字嗎?”

“西淮。”

西出陽關的西,秦淮夜泊的淮。

他說:“銀止川,我是金陵人氏。”

銀止川久久地望著他,沒說話,西淮卻笑了一下,轉身,緩緩往回走去。

隻剩下一個消瘦伶仃的背影。看上去冷清又寂寞。

.........

.........

西淮回了房,安靜地點了一盞燈。

燈是金玉多枝燈,很繁複貴重的樣式,以前西淮家也用過。

秦淮一帶,很多人都點這樣的燈。

西淮那時候年紀小,看著這樣一點點亮起來的光芒,覺得十分欣喜喜歡,走到何處都要帶著----

連他父親被貶,全家流放滄瀾時,也央求母親,在有限的行裝中放入了這樣的一盞燈。

“娘,為何我們要走?”

那時他站在空蕩蕩的大院子裡,仆從奶媽都已經遣散了,隻有他和姐姐,留在父母身邊。

父親還在一遝遝地往箱篋裡搬書,四書五經自然是要的,《周易》《中庸》也放不下,再看看《九歌》《九章》,心中也十分不舍。最後收拾了一個下午,父親也沒有收拾出到底要帶走哪五箱書。

“......書,還要看書!”

母親看著猶豫不決的父親,突然哭出了聲來,嘶聲哭道:“若不是為了書,我們家會落到這樣的境地!?”

父親不說話,隻是撫著懷中的古籍,眼睛裡偏執又柔和。

“若是嫁與打油郎,白丁文字識不得,也不會走到今日這一步。”

母親哭道:“葉清明,我恨不能你從未讀過書!”

但是,葉清明,怎麼可能沒讀過書?

那時,年幼的西淮想。

他的父親,是整個金陵最負盛名的“葉家郎”,應試春闈那一年,是全年的魁首。

往他們家族譜往上數,到他父親這一代,已經有六個狀元了。

那時,葉家在整個金陵,都是赫赫有名的書香門第,提起來時,無人不是羨豔欽歎的眼神。

因為才華橫溢,又從來不拉幫結派,聖上認為這葉清明是個“老實人”,令他去修國史。

但是老實人,有時候也是會出問題的,尤其是在這時常不得不需要“圓滑”的朝堂。

“君上怎麼說,你便怎麼修就是了,你耍滑頭瞞得過去麼!?”

母親哭道:“世道,早已經就是這樣一個世道。入了仕,摸爬滾打不過混口飯吃,人活一輩子,你活得那麼難做什麼呀!”

那一年,已經是雲華十六年,是現今新帝父親在位的最後幾年。

天下大旱,災荒四起,餓殍於野,無處不是哀歎的黎民蒼生。

然而,在這樣的境地下,先王令著作郎們記國事,要求他們稱“四海升平,海晏河清。成文帝乃千古之賢帝也。”

葉清明問:“棲靈峰以西北,餓殍兩萬餘人,當如何?”

先帝說:“未有此事。”

葉清明又問:“去年洪災溺亡七千餘人,又當如何?”

先帝說:“同樣未有此事。”

葉清明困惑地看著高高在上的君王,心裡有許多想不通的問題。

他後來回到家,伏案想了一整夜,在書房裡撫摸著先人們留下的古籍記載,那些鋪墊著這個國家文明來路的薄薄輕紙,終於想通了:

“讀書人,不能愧對於書。”

西淮的父親是個讀書人,也沒有彆的本事。不過一身弱骨,和一顆讀書人的良心。

他不能像戰士們上邊疆打仗,隻能守住自己手中的那杆筆。

半年後,葉清明遭人檢舉,告他私記國事,葉家抄家,舉家發配滄瀾。

滄瀾是個邊陲的小城,很靠北邊,介於燕啟和盛泱的邊境。

一年有三個季節都很寒冷,隻有六七月份是溫暖的。

但即便此,西淮對童年的記憶依然是美好的。

因為他們一家四口在一起,姐姐開朗活潑,母親嫻雅溫柔,父親教他吟詩作對。

他從秦淮來到而來這極北的滄瀾,但是依然像一個書香門第葉家的公子那樣長大。

“顏兒,昨日的《中庸》記住沒有?”

每日吃過飯後,父親都會在那個又小又破的院子裡教西淮讀書。

葉清明熟讀所有經書,有些沒帶過來的古籍,就沾水默寫在地上,讓西淮在水跡乾涸前記住。

西淮像他的父親一樣,對文字有種天然的敏銳,幾乎過目不忘。

十歲之前,就已經讀完了四書五經,中庸周易,以及所有的經典古籍。

他以為他們會一直這樣生活下去,平淡卻其樂無窮。

直到那一日守城的將領棄甲而逃,滄瀾城破了。

“顏兒,快逃!!”

他看見母親拚命地把他們往地洞裡塞,父親抵住門,從來清雋瘦弱的身體骨架被外頭的踢踹撞得一顛一顛。

外頭火光接天。

燕啟人來了。

將他們塞入地洞,母親奔去幫父親抵住了門。

而父親快步走入堂中,那裡有一把他們從來沒有用過,隻作裝飾的劍。

葉清明的手這輩子隻提過筆,而那一日,他顫抖著握住了劍柄,猛地一抽----

劍光寒凜。

城破家亡,生死此刻。

文人弱骨,但其錚錚。

書生拔劍,莫過如此。

那一刻的畫麵永遠印在了西淮眼中----

那時院子裡有一個木架,上頭擺了書。

西淮的父親被燕啟人捅穿胸口,倒下時,就將那架子碰翻了。

上頭的書儘數落下來,被他的血緩緩濡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