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五天,二一十局棋。
兩人已經下遍了天下最有名二十一局殘局。
而這一次,才是他們真正在完全空白棋盤上,第一次交鋒。
虞絨絨深吸一口氣。
這一刻,她其實想了很多。
有傅時畫滿是鮮血手,有二狗焦急紅色頭毛,有自己之前與老頭所有交手,也有前世那些日日夜夜裡,自己與自己孤獨對弈。
但所有一切,最終都化作了此時此刻,麵前橫豎十九條縱橫線相互交錯黑白棋盤。
她微微閉眼,拋開心中所有雜念,抬手撚子再懸空。
她當然可以選擇更穩妥方式,但她停頓片刻,還是走了最險一招。
落子天元。
棋聲不斷,荒野有風,火色斑駁,黑棋白子落石盤。
縱橫十九條線好似逐漸成了某種天地之初便已經亙古存在符意與符線,她每落一字,都像是在解一道符意。
一道符是符。
無數符意連接再交織,形成一片連綿符意,便是陣。
十九條橫線,再並十九條縱線,自然不可能是一道符。
所以虞絨絨每一次落子,都是在這樣無數變幻與計算中尋找那一處陣眼。
天地黑白,犬牙交錯,千溝萬壑,綿延起伏。
圓臉少女指間有她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符意流淌而出。
那是她描繪了無數遍再拆解開來禦素閣大陣,是她在藏書閣中垂眸抄書數年後再落筆時自然而然流暢快意,是執子了這二十一局殘局後,再自然而然帶上流暢符氣。
火色搖風,暮煙千嶂,虞絨絨落子越來越快,如果去掉棋盤上所有白子,僅僅隻看那些交錯蜿蜒黑子,竟然能從走勢中看出無數道不同符意縱橫!
虞絨絨眼底有此前倏而出現過一瞬碧色乍現,再飛快斂去。
華服老頭卻儘收眼底。
他輕輕“咦”了一聲,卻見棋盤之上,天地之間,黑白子廝殺成一片,黑子眼看已經占了上風。
他眼珠骨碌碌一轉,突然古怪笑道:“你知道那小子為什麼找到這裡嗎?因為這棋盤便是困住他陣法,你讓我悔一步棋,我便撤掉一道陣法,你意下如何?”
虞絨絨思緒被這突如其來一聲打斷,落子手果然一頓。
虞絨絨:“……”
這個臭老頭子怎麼竟然還是個悔棋簍子!
她麵無表情,再落一子,終於可以開口,嗓音卻已經微啞:“不必,若棋盤為陣,我以棋破陣,也是一樣。該你了。”
這一子落得比之前更奇險,竟是逼得華服老頭倒吸一口冷氣。
老頭噎了片刻,一拍大腿:“好你個小丫頭片子!我若偏要悔棋呢!”
虞絨絨終於抬頭看他:“你要悔幾步?”
華服老頭冷哼一聲:“五步,你讓我悔五步,我這一子要落這邊!是我手抖下錯了!”
虞絨絨也不惱,隻看著對方枯瘦手指在棋盤上亂擺,再從棋笥抓了一把黑子,懸空於棋盤上方,然後在幾個位置簌簌按下。
符意四溢,圓臉少女落子如風,似有寶香盈袖。
老頭盯著她動作,臉色逐漸變得更臭,終於冷笑一聲:“封死我路?我怎麼悔都沒用?”
虞絨絨不說話,隻慢慢收回手,再將手中其餘幾枚棋子落回棋笥中。
華服老頭越看越氣,他手中白子在片刻間已經在數十個位置上搖擺不定,遲遲無法落子,顯然虞絨絨剛才幾步真已經封死了他所有變招。
如此沉默片刻後,他倏而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虞絨絨,渾然好似翻臉不認人:“啊呸,你一個還沒內照形軀凡人,也配和我下棋?”
有如實質壓迫力沉沉而來,虞絨絨有些頭暈眼花,喉頭腥甜,卻忍不住心道,啊呸,悔棋臭棋簍子也配說這話?
等她反應過來,她居然已經把這句話說出了口。
糟老頭子仿佛被雷劈一樣頓住,十分不可置信地看著虞絨絨:“好家夥,你可真是好大膽子,你知道上一個這麼和我說話人,下場是什麼嗎?”
虞絨絨:“……”
這話有點耳熟,也不知道是不是現在反派威脅人都隻會這一個句式。
他沉沉看著她,突然笑得帶了幾分瘋癲:“道脈凝澀卻想要修行,除非有靈寂期以上道君為你重新築骨凝脈,你猜,這個世界上現在還有幾個靈道君已經靈寂卻還沒瘋?”
虞絨絨還沒聽懂過來他話中意思,老頭滿是皺紋臉又湊近了她,輕聲道:“還是說,你打算去登雲梯?”
虞絨絨瞳孔驟縮。
糟老頭子在她呆愣同時,將棋盤上十幾枚黑子清掃一空,嘿嘿一笑,重新落子:“果然如此。你看老夫我啊,落子可悔,可你若是要登那破爛雲梯,上去了,可就下不來咯,不然,再想想?”
他重新落子,何止悔了一步,簡直是從虞絨絨殺機乍現那一步就開始悔了。
簡直無恥至極!
虞絨絨被人道破心思,初時還有些尷尬,但很快就重新鎮定了下來。
登雲梯怎麼了?
吃你家大米了?搬你家梯子了?
就算她要去做一件所有人都不看好,甚至覺得她無異於送死事情,那又怎麼樣?
如果連被人知道,都會感覺尷尬話,她還不如早點放棄這個想法。
她已經在流言嘲諷中活過了一次,痛苦過一次,崩潰過一次。
而這一生,她不是活給彆人看。
所以她目光重新落在了麵前被華服老頭一把打亂棋局上。
亂自然不僅僅是棋局,更是虞絨絨運籌帷幄再布下重重殺陣。
虞絨絨思忖片刻,撚子再落,竟是殺意比方才一局更濃奇險落子,再揚眉一笑:“您若是不管這麼多與您無關閒事,說不定還能多活兩年。”
老頭子一窒,氣得吹胡子瞪眼,眼眸卻越來越亮。
白子遲疑片刻,才將將落定,黑子已經黏著跟上。
虞絨絨又道:“怎麼,我要登雲梯,您還不讓我去不成?”
老頭子千言萬語被堵在心頭,遊移片刻,終於落下一子,眼中神色愉悅至極,嘴上卻不住在罵:“呸!怎麼可能,你要去乾什麼,關我屁事!”
黑子隨之而落。
虞絨絨早就看懂了,這糟老頭子就是想打亂她思緒,而她既然能說話了,便也要反施彼身。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傅時畫影響,之前她絕對不可能想得到胡說八道和挑釁居然出口成章:“嗯?真嗎?怎麼回事兒啊您,剛剛還說要傳我衣缽,一幅要管到底樣子呢?不是吧不是吧不是吧,這麼快就要反悔了?也難怪,悔棋人嘛,說話如那個什麼,不可信,不可信。”
老頭沒想到她居然這麼伶牙俐齒,倒吸一口冷氣:“呸!我呸!老夫我一言九鼎,說什麼就是什麼,你可不要汙蔑我!”
兩人落子越來越快,初時還你一句我一句,到了後來,除了棋聲錚然連綿落石盤,便隻剩下了附著在棋子之上連綿殺意。
白子倏而點在了某個位置。
華服老頭手指按在上麵,竟是突然在旁邊又連落了一子,笑得極是狡詐:“你奈我何?”
白子連意,再成陣,若是他不這麼無恥,虞絨絨尚且能斷那陣擺尾之勢,棋下到這個地步,無恥到這種境界,還想要她贏,未免實在是強人所難。
可她必須贏。
虞絨絨沉默了許久。
這是她下第二十二局棋,卻是她解開再布下第三千五百二十八次落子與符意。
符意連山,連這河這湖這海,縱橫交錯,氣勢洶湧。
她已經解無可解。
但她卻並非退無可退。
她慢慢再拿起一枚黑子,神識入道脈,在附著在自己道脈上劍氣周遭很是刻意地刮了刮。
熟悉痛意席卷了她全身,虞絨絨眼眸卻更亮了幾分。
這個世界為難她,這個糟老頭子為難她,總有那麼多人不按規則做事。
所以她悄然彎了彎自己手指。
有暗淡卻依然微藍光在她指尖一閃而過。
“大師兄。”她在心底輕聲道:“你在聽嗎?”
沒有回應。
但虞絨絨還在繼續說:“我有一陣,要以劍破,所以想要借劍一用。”
纏繞在道脈上劍氣起初是沉寂。
但隨著虞絨絨抬手,倏而有近乎翻攪爆裂劍意從她指尖流淌了出來!
道脈上附著那些劍氣微微震顫,仿佛在與什麼遙相呼應。
很痛。
是她甚至已經覺得有些熟悉、仿佛在切割她道脈痛。
但虞絨絨眼中卻有了細微笑意,她撚起最後一枚黑子:“你看這樣如何。”
黑子落。
符陣成。
她聲音與棋聲一起響起,劍意混合在符中一並落下。
劍氣驚起一片棋跳,如涼氣入熏籠,又如風露濕行雲。
白子既然如川流湖海,黑子便勢如潛龍小睡匆匆醒,打個哈欠再不耐煩睜開眼,慍怒上湧,搖頭甩尾,利爪出鞘,長嘯一聲淦它喵,莫挨老子,是哪個不長眼擾了老子好夢。
於是海浪翻湧,湖泊沸騰,川流倒流再淹山。
山有碎石簌簌,黑子之下也有石碎瑟瑟。
陣被符中劍意亂砍而破,虞絨絨落子出劍符,再有一道劍氣倏而從棋盤之下迸射而出,斜斜落下,竟是堪堪將那棋盤自下而上硬生生劈成了兩半!
碎石落地,整個棋局環境也終於開始有了崩塌傾圮之象。
“好棋,好符,好劍。”華服老頭脾氣顯然十分古怪,明明有一聲噬儘遍野火鴉修為實力,也會因為虞絨絨快要贏了他而跳腳悔棋,但看到棋盤如此被毀,看到自己嘔心之陣被這樣一劍斬破,卻竟然也不生氣。
他近乎平靜地看著虞絨絨,突然露出了一抹有些古怪笑意:“知道什麼是一言九鼎嗎?一言九鼎就是——你雖然不想學,但你已經學會了老夫所有傳承。”
“劍道要學劍,音修要弄琴,器修要掄大錘,丹修抱著那破爐子熏得頭暈眼花,刀之一道非百戰不立。唯有我符之一道,不看經脈,不看境界,先問道,再修道。”
虞絨絨心重重一跳,慢慢睜大眼。
劍意切割,空間傾圮,傅時畫暴烈劍意縱橫天地,她幾乎能聽見二狗喊她聲音,心中腦中卻全都是翻湧棋子與無數符線。
符線顯於天,匿於地,藏於心,最後再落在她指尖。
她似有所感,有些怔忡地抬起手,散霜筆已經落在她指間。
她起筆連意,落筆成符。
華服老頭看著她動作,倏而大笑起來,突然開口沒頭沒尾地問道:“你知道一個棋盤此生最大願望是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