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多丘陵。
初春的綠意已昂然,綿延的春暖與濕潤的水汽一並拂麵而來,連帶著的,還有肌膚上的一層稍微的黏濕。
十六月袖口探出的一小截皮膚上已經顯而易見有了一層薄薄的水霧,自小生活在乾冽極北雪原之中的少女從未見過這樣的氣候。雖然比起盛夏時節的真正潮熱不算什麼,而她來之前也對南境的氣候有所耳聞,第一次感受時,顯然還是有點出乎意料和不太適應。
虞絨絨悄然探出一隻手,道元微轉,已經在她袖口寫了一道稍微隔絕這樣霧色水汽的符,十六月頓時覺得清爽了許多,整個人都顯得精神了不少。
聽完傅時畫的話,十六月思忖了片刻,問道:“傅師兄,可世間素有傳言說,斷山青宗在南方僻壤,又窮又弱,難道竟然是有人信口雌黃的誤傳?”
“任何一個地方,哪怕曾經再富饒,再美麗,一次又一次被摧毀再重建,如此周而複始,也富不起來。而魔氣自魔域而來,沾染之處,確實絕難再有人息,雖然不至於寸草不生……但現在,斷山青宗周圍,確實也隻剩下草了。”傅時畫道:“連他們自己宗門的人都戲稱自己的門派為孤宗。”
“至於弱……”傅時畫笑了笑:“從單純的境界來說,或許斷山青宗大部分弟子的境界都並不算十分高,畢竟他們並沒有那麼多時間去入定和努力破境,甚至有時候,對他們來說,境界並不是非常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殺魔獸和在這樣的殺戮中活下去。”
“他們或許很難贏下幾場比劍,但倘若一起進入魔獸潮中,最後能活下來的,一定是他們。”
他邊說,邊注意到了什麼,向著舟外看了看:“已經進入孤宗的範圍了,你們可以看看。”
虞絨絨趴在舟身旁向外看去。
卻見目之所及,依然鬱鬱蔥蔥,是南境特有的綠意。
乍一看並無不同,但看久了,自然會覺察到其中的蹊蹺之處。
太安靜了。
初春無風,於是草甸靜止,樹木無聲,如此舉目望去,不見儘頭,卻都是一模一樣的死寂。
虞絨絨心念微動,於是粉色劍舟從半空輕輕落在了這樣的草甸之上。
耿驚花沒有阻止她。
她從劍舟上跳了下來,一路走進了草甸之上。
四野靜謐。
喧囂太久了的時候,其實會想要尋找這樣的安靜。
可若是安靜到了極致,也反而會惹人發狂。
黑夜總比烈陽折磨人,而長久走在黑暗中時,有時不由得便會懷疑自己存在的意義,甚至忘記自己究竟是誰。
虞絨絨比任何人都懂這樣極致安靜時的恐懼。
但她依然靜靜地站在這裡。
然後,她發現,她好似其實已經找不回自己此前在不渡湖底時的心境了,因為再安靜的時候,她也知道自己身後站著傅時畫,撲棱著翅膀探頭探腦的二狗,還有入定未醒的阮鐵和守在阮鐵身邊的十六月。
當然,還有那個掀開眼皮看了她一眼,又轉身睡得冒鼻涕泡的七師伯耿驚花。
“所有來斷山青宗的弟子……應該都是有被困在這樣孤宗中的覺悟的吧?他們很難招弟子吧?”虞絨絨輕聲問道:“如果有朝一日,弟子無以為繼,斷山青宗又該怎麼辦呢?”
“正相反。”傅時畫卻搖了搖頭,再抬手指向了一個方向——那是他們來時的方向:“你看那邊。”
此處距離進入這片寂靜草甸還不太久,所以如此認真向著那邊去看,也還可以看到一些炊煙嫋嫋,由此再去想到那些炊煙中的人家與煙火人間。
“招隱域,回塘城與瑤台域,與此處接壤的三片區域裡,每家都願意送自己的孩子來修道,隻要有一星半點的資質,便是弱了點,來做打雜的弟子,這些人家也會毫不猶豫地將自家孩子送出來。”傅時畫的聲音很緩,鮮少見到他用這樣真正毫無散漫之意的語氣說話,所以虞絨絨也情不自禁肅了容。
傅時畫繼續道:“因為隻有他們,才是這些魔獸來襲時,真正的受害者。那些人家中,總有血親當著自己的麵被魔獸咬死,獵殺,而逃避從來都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而這裡的所有凡人百姓,都願意以自己的血肉與血親來做真正意義上的衝鋒——與這樣冷酷現實的衝鋒。”
“這個世間都向後退的時候,唯獨他們不會退。因為退後半步,身後便是自己真正的至親。”
“回到你剛才的問題。”傅時畫收回手:“斷山青宗從來不難招到弟子。難的是……怎麼讓這些弟子活得更久一點,怎麼與這些鄉親們交代——縱使入了道門,其實便已經凡俗有彆,理應已經是兩個世界。而這些鄉親們也不需要這樣的交代,因為誰都知道,此處與其他絕大多數地方不同,送孩子去修道,就宛如將孩子送去了前線,從此再難相見。但這並不代表,愧疚之心並不存在。”
“斷山青宗數年前沒有退一步,他們在這裡,便是再窮,再弱,就算這世間其他門派都湮沒在時間裡,他們也會一直在。因為此處的人間與宗門密不可分,所以斷山青宗還獨享一份人間煙火的信仰,心之所向,宗自不滅。”
虞絨絨顯然沒想到這樣的答案。
她長久地注視著麵前的草甸,稍遠處丘陵上密布的樹林,以及偶爾裸露的土地上,因為沾染了些許魔氣而色澤微沉的深紅土地。
那樣的色澤明明讓人有些本能的排斥和不喜,但虞絨絨卻並不覺得刺眼,因為那些柔軟的深紅土壤上,本應立滿這世代以來,為這片熱土和自己的故鄉而犧牲的所有斷山青宗弟子的墓碑。
這個世界沒有記住他們,甚至鮮少知道這樣的事實。
但這片土壤不會忘記。
她倏而轉身,重新走回了粉色劍舟:“我準備好了。”
一直半睡不醒的耿驚花突然掀開眼皮,問道:“你準備好什麼了?”
虞絨絨深吸一口氣,掃去了臉上所有的情緒,再揚眉一笑:“去斷山青宗。”
粉色劍舟起,再繼續南下,進入了更深的草甸之中,直至看不到那些炊煙。
而在他們沒有看到的地方,那些炊煙升起之處,也有凡人遠遠看著他們的身影。
“剛剛是不是又有一隻劍舟過去了?雖然顏色罕見又奇特了點,但我肯定沒看錯!”
“看不出是哪個門派的,但一定是去支援咱斷山青宗的。誒老張,走走走,去給幾位也不知道是真人還是真君的上幾炷平安香,希望他們囫圇著去,完整著歸,下次還來啊。”
“對對,走走走,再多供點新鮮瓜果蔬菜的,這年關才過,新年伊始,其他事情上門摳巴點兒,這種事情可不能含糊!”
……
草甸此去再七百裡,目之所及,連綿丘陵之上,終於有了些建築的痕跡。
說是丘陵,與這一路走來的起伏也不完全相似,那一處的峰巒也太陡峭,太高聳了些。雖不若浮玉山與梅梢雪嶺那般壯闊而雄奇,但這樣仿佛無憑無據般直接拔地而起,再如屏風般展開的一整片山巒,依然顯得極為奇特。
那些山巒都不儘相同。
有的如獨枝般衝天而起,上麵偶有幾棵樹、幾叢草點綴,其餘都是純粹的石頭,而這樣的頂峰上,充其量不過能容兩三人席地而坐,卻偏偏竟然還能有一座破爛小亭子,亭頂或獨立、或斜倚著一兩個人,看不清在做什麼。
有的山巒形單影隻,獨獨一峰立在那兒,峰頂再如駝峰般起伏而落,上麵插滿了刀劍斧錘,在陽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
還有的山巒像是貼黏在了一起,形成了不大不小一片小群山,群山各有峰頂,每個峰頂再有不同的小殿坐落。那些道殿都不多麼精致,甚至有些破碎,殿前卻都有弟子在舞劍弄槍,連出一片叱吒人聲。
山巒再遠的地方,是海。
海麵澄淨,倒映出如洗碧空,竟然完全是一幅海天美景。
哪裡有虞絨絨想象中的枯敗場景。
十六月顯然也在聽了傅時畫的描述後,有了和虞絨絨如出一轍的想象,此刻見到麵前這一切,她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喃喃道:“好美……”
“哎呦哎呦,這位師妹是第一次來我們斷山青宗吧?彆看這會兒美得很,等到魔獸潮來臨的時候,那海可就會變成烏漆嘛黑,遮天蔽日,可是和美字不沾邊。”一道聲音冷不丁在十六月身側響起,一人不知何時禦劍行於劍舟一側,雙手抱胸,笑容疏朗,他的目光落在十六月身上,卻有些遲疑:“真人……真君?臥槽?”
他驚疑不定,一時之間連禮節都忘了大半,就這麼盯著十六月看了半天:“骨相絕對不超過二十,這、這就真君了?!”
如此喃喃錯愕片刻,他的目光猛地落在了傅時畫身上,恨恨道:“老傅啊,怎麼你不講道理,你帶來的姑娘也不講道理啊!……等等,你個狗小子,這才幾天沒見啊,你怎麼也金丹了?!”
“喲,老邢,你還活著啊。”傅時畫懶散伸出手,與他打了個招呼:“我想金丹了,就金丹了唄。”
老邢師兄咬牙切齒:“你還是這麼惹人嫌。說金丹就金丹,就和百舸榜上那個你之後的第一名十六月一樣,才上去幾天,又沒了,這速度,是人嗎?!”
然後,他就聽到一旁的少女舉起一隻手:“你在喊我嗎?”
老邢慢慢轉過頭,盯著滿頭小鞭子的少女看了片刻,緩慢問道:“……你是十六月?”
得到對方笑眯眯的認真點頭後,老邢倒吸一口冷氣,牙更酸了:“果然,我就說,北邊那點兒又不比我們南邊凶險,我師弟們都在哭嚎說不會十六月師妹隕落了吧,現在看來,還是我的直覺準,肯定是破境了。不過現在新的百舸榜第一虞絨絨,總不能和你們一樣可怕!”
“嗯?邢師兄在喊我嗎?”一道清脆的聲音從傅時畫身後響起,老邢循聲看去,卻見一位圓臉少女笑眯眯探出頭,再順帶給他介紹道:“這位是阮鐵,也已經破境入金丹啦!”
老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