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會忘記耿驚花在那一日的大雨中,親手將自己的本命劍入了劍鞘,再俯身將自己與本命劍之間的所有聯係親手切斷時的模樣。
丁堂主一直都不明白為什麼。
他隻知道那幾日的天虞山係黑雲詭譎,所有弟子都被下了禁出令,他彼時也還不過是一名禦素閣的內閣弟子罷了,隻從窗戶裡看到了後山再後的方向。
那裡好似有某種幾乎肉眼可見的空氣震動,讓人害怕的威壓從那個方向傳了出來,甚至有好幾次,他因為太過凝神貫注,好似被那威壓的意識捕捉過須臾,再因為難以承受而陷入昏厥。
這樣的異動持續了足足一個月有餘,等到終於放晴的時候,卻沒有一個弟子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但他在那之後,卻有足足數十年都沒有見過耿驚花。
再見的時候,是他已經以刑證道,成了刑罰堂的堂主,再與某一個瘦小佝僂的身影擦身而過。
他倏而駐足,回頭看去,卻見瘦小的老頭腳步似是頓了頓,又似乎隻是他的錯覺,再這樣搖晃著而去,隻留給了他一個背影。
再然後,丁堂主知道了更多關於那一個月的事情。
原來小樓是這樣的存在。
原來那一日,歸藏湖的大陣封印動了,那位經曆了如此萬年歲月的封印的魔神,竟然還有卷土重來之態勢。
而他的這位入了小樓的耿師弟,親手斬斷了自己與本命劍的聯係,是去做了符修。
往事尚且曆曆在目,丁堂主永遠都忘不了自己當時的震驚。
便如此刻,他在看到耿驚花竟然重新拿起了自己曾經的本命劍一樣。
丁堂主有千言萬語想要問,有許多的話想要說,這個素來都不苟言笑,冷冰肅然,被稱為禦素閣冷麵閻王,讓所有弟子都瑟瑟發抖的刑罰堂堂主,眼圈竟然難以抑製地有些泛紅。
“插花還起舞,管領風光處。”千言萬語在心頭,丁堂主卻隻是靜靜站著,再念出了耿驚花方才所言的後幾句:“把酒共留春,莫教花笑人。”
“花啊,來一局?”
……
此後的對局,再出現的耿驚花,果然已經是另外一副模樣,甚至幾乎沒有人知道他是誰。隻是禦素閣本就人數眾多,劍符兩道都名揚天下,加之此時的耿驚花已經成了後來的佝僂小老頭模樣,弟子們便隻當或許是哪位閉關的長老出來活動筋骨罷了。
虞絨絨在台邊觀戰,也會聽到弟子們的議論,卻大多不會討論這個人,而更多著眼在他的符上。
以虞絨絨如今的眼力,也當然可以看出來。
後來元嬰期的這八場比賽之間,時隔並不短,這一點,不僅可以從比武台旁的十霜樹看出來,也可以從台邊弟子聲音的變化看出來。總有弟子再入內閣,也有弟子外派駐守,還有弟子……則隕落在除魔的路上,再難歸來。
如此日複一日,耿驚花的符意從第一場時的凝滯,到第八場時,已經儼然是一位起手自如,落手成陣的大陣師了。
最後一場虞絨絨與耿驚花符與符之間的對決中,符意流轉,大陣碰撞,將腳下的比武台都切割開來。
不斷旋轉的璀璨符意之中,虞絨絨終於問道:“疼嗎?”
耿驚花眼神古井無波,並沒有對虞絨絨問出這個問題而驚訝,甚至一瞬間就明了了她在問什麼。他平靜地看著她,再抬手,在她麵前抬手起符:“碎骨再續,斷脈重鑄,當然疼。但老夫願意,便是值得。”
虞絨絨的雙眼瞬間模糊。
符意對撞,她用出了自己所有曾經創出的符意,仿佛要將自己從他這裡所學所會的成果認真地展示在他的麵前。
——縱使此時此刻站在她對麵的這個人,並不明白她是誰,也並不知道她這樣做的用意。
直到最後一刻,虞絨絨手中的見畫終於在某個須臾中,劍氣吞吐,勝了半籌的時候。
耿驚花的目光落在那片劍光上,緊皺的眉頭鬆了鬆,似是露出了一個笑容:“劍不錯。”
他的眼底好似有些懷念,有些感慨,卻最終將目光重新落在了虞絨絨臉上,再道:“符也不錯。”
場景破碎,下一刻,虞絨絨已經回到了黑幕白字麵前。
她還呆呆地維持著方才的姿勢,再有些力竭般倏而坐倒在地。強忍了許久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打濕了她的衣襟與裙擺,她將臉埋在手裡,無聲哭泣了許久。
太多事情不必去說,不必深究,她已經有了答案。
護陣需要大陣師,若是小樓還有大陣師,耿驚花不必做出這樣的犧牲與選擇。
她的師父,是在那場歸藏湖大陣的異動中犧牲的。
耿驚花接過了自己這位小師妹的衣缽,他舍棄了自己的劍,碾碎了自己曾經修的道,重鑄血肉道脈與滿身骨頭,終於硬生生讓自己成了一名符修,卻也再也回不到往昔的模樣。
他要修這天下的大陣,也要為小樓,為他的小師妹找一位大陣師傳人。
所以他傳道受業解惑,卻隻讓她叫他一聲七師伯。
所以他並非不去救六師伯汲羅,隻是彼時他碎骨再鑄,經脈寸斷,再到修符,入符道,成為大陣師。
這期間,他沒有走出過禦素閣一步。
不是不想,是不能。
所以他帶她走遍這天下所有的陣,這是在將本就應由她來守護的東西,重新交還到她的手裡。
“耿師伯,你可以去過你原本的人生了。”黑暗無聲的啜泣中,虞絨絨喃喃說著自己想要說的話。
哪怕對局已經結束,哪怕便是她告訴了對局中的耿驚花,也無濟於事。
但她還是在說,是說給他,也是說給自己。
“我已經是大陣師了。”
“你……不必再這麼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