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2)

女人的回答讓男孩眼裡亮起些希望的光。雖然他的年紀小,但也已經能夠聽懂大人們在說什麼了,他不禁眼巴巴望著徐飲棠,像隻搖尾乞食的小狗。

此刻男孩的眼裡徐飲棠的身影突然變得高大又充滿安全感,如同故事裡保護弱小的超級英雄,把他從可怕的壞人手裡救出來。

倘若用學術點的詞彙來形容他這個狀態,斯德哥爾摩綜合症或許是個合適的表達。

徐飲棠無奈地笑笑。他經常在媽媽帶回來的新孩子臉上看見這種神情,當然也有孩子憤恨厭惡恨不得撲上來咬他一口,種種複雜情緒他都碰上過,甚至還碰到過膽子大得要命想拉著他一起逃走的孩子,拍著胸脯要把爸爸媽媽分給“糖糖哥哥”一半。

那個自來熟過頭的孩子長什麼樣子徐飲棠已經想不起來了,他的記憶力一直都不怎麼好,經常丟三落四想不起來很多東西,但不知為何他總是能清晰地回憶起那個孩子的聲音,活潑元氣像個小太陽。

也可能是因為他最開始知道“外麵”這個概念,知道醫院裡他習以為常的一切是“不正常的”,就是從那個孩子拽住他嘚啵嘚啵說個沒完開始。

過往的記憶在腦海裡一閃而過,很快就被電流滋滋的動靜分割成意義不明的破碎斷片,徐飲棠把自己不該想起來的東西熟練掩埋打掃乾淨,就還是那個對媽媽言聽計從的好孩子。

思家心切的小男孩自然恨不得下一秒就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但徐飲棠一點也不急著離開,探視時間足有半個小時,為了把孩子送走太急著離開,他下次來的時候媽媽就肯定要跟他發火了。

可以的話徐飲棠想進來避免這個,畢竟媽媽發起火來嚇人得很,三個護工都不一定能按住她。

當然了,不發火的時候媽媽也是比誰都溫柔慈愛的好媽媽。女人輕聲細語關心著徐飲棠搬到二號病區的飲食起居,詢問他有沒有好好吃飯是不是睡覺還會踢被子,擔心他的鄰裡關係又對他的每一任鄰居都多有不滿,生怕孩子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交了壞朋友或者受了委屈。

“飯都有吃,嗯,床也很舒服,大家都很親切。”徐飲棠趴在女人膝上,任由她用指尖梳理自己的頭發,眯著眼像被順毛的貓,慢悠悠回答女人事無巨細的問話。

這些問題他已經被問了無數遍,女人的記性比他還要差一些,總好像徐飲棠還是剛搬去二號病區的小孩子一樣。

“新的鄰居也很好,又安靜又禮貌,聽說以前是名牌大學的學生。”徐飲棠住二號病區五樓最裡麵的房間,隻右手邊有一位鄰居,目前而言他很滿意自己的居住環境,天氣好的時候在房間裡就能曬到一點太陽。

“那就好。”女人臉色稍緩,看起來稍稍放心了點,又叮嚀道,“要是哪裡不好一定要跟媽媽說,媽媽讓醫生給你換。”

說這話時她的語氣不像是處於弱勢地位的病人,徐飲棠隻是笑著點頭答應,“媽媽最好了。”

幼稚孩子氣的說法,尾音上揚的輕快語氣,再輔以一個從上至下仰望著亮閃閃滿是依賴親近的眼神,徐飲棠或許天生就是適合在這裡生存的生物,宛如本能般知曉該如何偽裝惡意,如何取悅討好絕對不能違抗的母親。

如此教科書般母慈子孝的場景落到縮在一邊的男孩眼裡,卻不知為何處處透著令他渾身發寒的詭異違和——小孩子的直覺總是更敏銳一些,能一眼看透大人世界的虛情假意。

因此,這裡更加不需要新的孩子。

徐飲棠親昵地配合著媽媽聊了很久,直到門外響起兩聲敲門聲。

“篤篤。”

是護工在敲門,提醒裡麵的人探視的時間到了。

“這就要走了麼……”女人不舍地拉住徐飲棠的衣角,想要讓他多留一會。

“嗯,明天我還會來的。”徐飲棠俯身抱了抱她,又招招手叫來縮在邊上的男孩,“等會我順路就把他送走,媽媽答應以後我不會再有彆的孩子了,好不好?”

女人看看徐飲棠,又看看那個男孩,咬著嘴唇有些遲疑。她現在能分辨出這個糖糖不是她的糖糖,可是想到自己隻能獨自在房間裡等待徐飲棠來探望的煎熬,她一時無法順著徐飲棠的意思點頭。

“沒事的,我會一直陪著媽媽,不會像其他人那樣逃跑的。”徐飲棠伸出小指,“我們拉鉤鉤,就這麼說定了好嗎?”

一直、一直在我身邊……

徐飲棠太知道女人的弱點在哪裡,她伸出纖瘦的小指勾住徐飲棠的手指,還在跟他反複確認,“真的不會走嗎?”

“真的。”徐飲棠輕輕晃著手指,“我發誓,到死也不會變。”

門外護工又敲了兩下門,比上一次更加急促用力,催促裡麵的人快點離開——超過探視時間還留在房間裡的人會被護工強行拖出房間,運氣不好還可能撞上其他出來放風的病人。

三號病區的病人可沒有二號病區那麼友善講道理,隻徐飲棠自己的話倒是無所謂,但帶著孩子還是消停點為好。

男孩被徐飲棠抱起,抓著他的衣服怯怯瞟了一眼女人的臉色,又緊張地看著地麵。他不敢看那個麵目焦黑像是恐怖故事裡怪物的護工,黑暗無光的走廊更讓他感覺恐懼,一頭把腦袋紮進徐飲棠胸口大氣都不敢喘。

徐飲棠輕拍著他的後背,腳步不停緊跟在前麵帶路的護工身後。三號病區的構造太過複雜,時不時還會自己內部改造,能完全掌握這裡路線的大概隻有這些護工,徐飲棠小時候經常在這裡迷路,被病人追著到處亂跑。

走出病區大樓時他明顯感覺懷裡的男孩用力呼出一口氣,仿佛外麵的空氣都比大樓裡麵清爽些似的。徐飲棠抱著他走到兩個病區之間小花園的邊緣,高高看不到頂的欄杆圍牆之間開了一扇小門。徐飲棠把男孩放下,給他指了指那扇門,“能自己走出去嗎?”

男孩看看那扇門,又看看徐飲棠,用力點了下頭。其實他的腿一沾地就疼得叫他眼前發黑,保持站立都已經十分艱難,可是他此刻莫名有一種直覺,知道此時他隻能靠自己走出去,就拚命忍著疼憋著哭腔,小聲說:“我、我能走。”

“要是走不動了,爬也要爬出去。”徐飲棠擦擦他的眼淚,推著他邁向小門的方向,“快點回家吧,你的媽媽肯定在等著你呢。”

男孩被他推著往前走,那扇通向外麵的小門那麼近又那麼遠,好像他一步就能跨出去,又好像他怎麼走都走不到,走著走著他忍不住扭頭去看身後,想要尋找些支撐,可是濃濃的霧氣遮掩了他的視線,他睜大眼睛努力張望,忽然發現周圍白茫茫空蕩蕩,隻剩下了自己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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