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情忙說夠了,“已經吃不完了……可是你們水族,不是應當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嗎?”
雲月說不,“你對我們水族大約有些誤解,我們修成了人,飲食作息便和人一樣了。我們也穿衣裳,也吃五穀雜糧,茹毛飲血的是未成人形的半妖,而那些半妖是無法靠近水晶宮的,都在淵海中上層浮遊。”
長情哦了聲,撚起一塊畢羅放進嘴裡大嚼,待品出了滋味,豎起拇指連聲稱讚:“比我在皇宮裡吃到的更好,皮更軟,餡兒更濃厚。你的廚子要是上岸,肯定能當第一禦廚!”
雲月但笑不語,見她吃得太急,斟茶擱在她手旁。
長情悄悄拿眼梢瞥他,說實話這樣溫柔的人,真是百年難得一見。她守著那座皇城,多少如水一樣的女子從她眼皮底下經過,她從不覺得溫柔是多稀奇的特質。可是現在見識了雲月,他和宮門上站班的金吾衛不一樣,和不可一世的帝王也不一樣。他的溫情是春風化雨,是秋日脫落的鬆塔墜在厚厚的枯葉上,仿佛世間至寶,可遇不可求。
“雲月……”她小聲喚他,他安靜地回望,她像個長輩一樣叮囑他,“以後都不要變,永遠活成現在這樣。”
他微有些意外,“長情為何這麼說?現在的我,你並不喜歡。”
小孩子容易把喜歡和愛搞混淆,長情活了一把年紀,自覺比他高段得多。她說:“我要是不喜歡你,當初就不會救你小命。我是覺得世道凶險,能夠單純一輩子是件幸福的事。現在的你是最好的你,將來也要這樣一直好下去,便不枉我救過你一場。”
雲月聽後,眼波微漾,輕置在案上的手慢慢向前滑了寸許,“沒有人能保證一輩子不變,但若是你在我身邊……”
長情悚然移開了手,撐著額角道:“小小年紀,彆整天想著情情愛愛,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這一路繁花似錦,到時候你就知道吊死在我身上有多不值了。”
一再受冷遇,是個人都會遭不住這打擊吧!長情說完就有些後悔了,其實明明可以更委婉一些的,畢竟他沒有做錯什麼。對於雲月的為人,雖然不曾深交,卻很欣賞。但也隻限於欣賞,譬如你看見一朵花,不一定非要把花摘下來,雲月就是那朵花。
大概他也聽懂她的意思了,緩緩吸了口氣道:“既然你不愛聽我說那些,以後便不說了。”他微微一笑,“長情……這名字是誰給你取的?叫人聽了就想親近。”
是誰取的,她竟全然想不起來了,“難道……是我自己取的?”
他斂袍站起身,踱向月洞窗,窗外是浩淼的淵水,群魚往來恍如飛鳥。他站在那裡,隔了很久方道:“情不分主次,有情即是無情。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愛上一個人,會對他一往情深,至死不渝麼?”
這種假設在長情這裡幾乎是不成立的,她大手一揮,“這世上我最愛的是我自己,不會愛彆人。”
他回頭笑吟吟望她,“是麼?這句話我記下了,若將來有違,我不饒你。”
他是笑著說的,可長情沒來由地感覺到一股寒冷。心想這小魚還挺霸道,難道要愛隻能愛他麼?萬一哪天她遇上了合適的人,那種事未必要經過他的允許。她現在的言之鑿鑿隻是敷衍,他居然當真了!
她看著那張斯文的臉,十分有恃無恐,戲謔道:“不饒我?你還能吃了我不成?”
他依舊笑得爛漫,“我又不是怪物,自然不會吃了你。我隻是相信你說的每一句話,相信你不會騙我。”
這下長情沒什麼可說的了,這種以退為進的策略,遠比鋒芒畢露的要挾高明得多。誰能忍心傷害一個少年真摯的信任呢,就算言不由衷,也不能往他心上捅刀子。
她胡亂應承:“好好,都依你,就這麼說定了。”
笑的絲縷慢慢從他嘴角隱匿,他轉過頭去,依舊茫然看著窗外。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有人低低回了聲“報”,即便身在淵底,很多時候也逃不開繁瑣的俗務。他負著手,轉身走了出去。
引商向內看了眼,見長情還在忙於吃小食,方壓低了嗓音回稟:“炎帝已號令八部緝拿無支祁,但因其是上古瀆獸,拿住了也不知當如何處置。仍舊壓在龜山腳下麼?隻怕逃了一次,還會有第二次。”
雲月微蹙了蹙眉,“當年乾坤未定,禹神不殺他,是為了安撫黎眾。如今九黎隱於荒外,天下歸心,無支祁不馴,那便不該留他。”
引商覷他神色,“殺麼?”
“殺。”他說出那個字來,不費吹灰之力。眼神複又飄向內殿,望著案前挑挑揀揀的人,喃喃道,“殺一儆百,我不能讓任何人動搖這來之不易的安定。無支祁隻是個打前鋒的,探探天界虛實罷了。九黎蟄伏了這麼多年,終於還是忍不住了,既然如此,那就看看究竟鹿死誰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