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她的香味(1)(1 / 2)

初秋的早晨,汽笛聲從黃浦江畔響起,朝霧之中,顯露著巨炮的灰色軍艦像是一座座沉睡的堡壘,而碼頭已經開始了熱火朝天的工作,一箱箱貨物裝卸,已醉或醉醒的美國水手調笑著女工,新的一天已經開始。

今天陽光正好,花草樹木都沐浴在暖洋洋的日光中。公館中,舒姨正指揮著將幾件行李往車裡搬,下人得了吩咐,都不敢出來看熱鬨,隻在角落裡偶爾探出頭來,看著這個搬來沒多久的少奶奶又轟轟烈烈地搬出去。

說起來,也不是令人意外的事。

客廳中,傅少澤坐在沙發裡,手裡拿著一本《時代漫畫》心不在焉地看著,目光忍不住又停留在門口的行李上,他知道這個困擾了他多年的麻煩在今天要離他而去了。

他原以為自己應該很高興,如果能順利擺脫掉虞小姐這個桎梏,他應該會包下上海最好的地方開盛大的單身派對,開著香檳,摟著姑娘,和一群公子哥兒們彈冠相慶,但到了此時此刻,他心裡卻生不出半點高興來。

大概是昨天的事太不愉快了,自己情急之下的做法也有些傷人……但也不應該啊,傅少澤沒少經曆過類似的事情,當被拋棄的那一方指責他冷酷無情無理取鬨的時候,他當時腦子裡想的也隻有“要不再送個分手禮物吧”之類的念頭。

但是對於虞夢婉這件事,他總覺得哪裡不對。

傅少澤在沙發裡沉思著,試圖找出原因,最後以拳擊掌,認為自己找到了其中的關鍵:怎麼說他和虞夢婉也是一塊兒長大的……發小嘛,和那些外麵的野花野草自然不同,就算不結婚,好歹也是一份情誼,就算普通朋友來上海小住兩天也得招待一下,沒道理這麼趕人的。

想到這裡,他念頭通達了,準備待會兒好好為昨天的事解釋一番,然後留虞夢婉再在上海住幾日,自己當然就不用出麵了,安排傅冬那家夥去儘儘地主之誼,帶她兜兜風領略一下大上海的風光,再買點特產和伴手禮帶回去……嗯,這樣才像話嘛……

他想得正入神,這時樓梯上傳來腳步聲,白茜羽走了下來,身後跟著垂頭喪氣的小環,她還在不停數落小丫鬟,“不是我說你,昨天哭一晚上,有什麼好哭的,搞得我都沒睡好……”

“小姐才奇怪呢,這麼大的事,竟還能睡得著……”

“那你想我怎麼樣,跟你抱頭痛哭嗎?”

“嗚,奴婢不敢……奴婢隻是難過,忍不住……”

“難過,有什麼好難過的,恢複單身而已,待會兒小姐就帶你去買串鞭炮放了……”

“小姐,你怎麼感覺很高興似的……?”

“彆問,問就是強顏歡笑。”

“哦……”

白茜羽今天穿了一身昨天新買的紫色塔夫綢長袖連衣裙,是那種偏歐式複古的設計,腰身收得窄窄的,手裡提著小皮箱,戴著頂毛呢緞帶寬簷帽,從傅少澤麵前飄過去的時候,輕盈的長發帶著橘子香波的味道,讓他都愣了一下神。

這一刻,他猛地覺得自己想起了什麼,是橘子、陽光、還是長發?他心中湧起一陣強烈的熟悉感,像是與生俱來就擁有的,可這微妙的感覺轉瞬即逝,他很快就拋在了腦後。

眼看著這一對主仆一邊說著話一邊往外走,都快走到門邊上了,也沒發現坐在沙發裡的傅少澤,他不由用力咳了兩聲,以示自己的存在。

白茜羽這才回過頭看見他,有些意外,“今天不忙嗎?”平時這個時候,他早就不在公館待著了,她以為自己現在與傅少澤相看兩相厭,對方更應該避之不及才對。

“嗯,沒什麼事。”傅少澤有些不自在地移開目光,“東西都收好了?”

“也沒帶什麼東西。”白茜羽見他態度與昨日截然不同,似乎有話要說,不由更加疑惑了,丫鬟覺得有戲,連忙悄悄閃到了門外。

“這是給你的。”傅少澤從懷裡拿出一個信封,“這是存折,我問過了,在直隸也有地方可以兌,裡頭有兩千大洋,還有一些零錢,供你路上開銷。”

他出手還真大方,如今世道混亂,普通家庭一個月才能賺二十塊錢,兩千大洋,是這世上大部分人一輩子都賺不到的財富,隻要不大手大腳地揮霍,這足以讓虞小姐一生吃穿不愁了。當然,這也不過是傅少爺買一輛豪車的價格而已。

白茜羽似笑非笑地望著他,收下了存折。

傅少澤暗自鬆了口氣,他還擔心對方會為了骨氣或是自尊心而不肯收呢,可她這麼乾脆地收下了,他又擔心她是不是早已心存死誌,會不會回去想不開懸根白綾吊死在老宅裡?可是看她今天的神情,似乎也不像是憂思鬱結的樣子——不僅沒有憂思鬱結,甚至還有那麼點喜上眉梢,滿麵春風。

好像有哪裡不太對的樣子。

傅少澤輕咳一聲,“那……你什麼時候動身?”

“中午的車票,傅冬現在就送我們過去了。”

“哦,這樣……”片刻後,傅少澤若無其事地說,“昨天的事……我也是一時急了,你彆往心裡去啊……反正來都來了,索性再玩兩天唄,讓傅冬帶你出去逛逛,買點東西帶回去……”

白茜羽愣了一下,還沒說話,傅少澤連忙撇清道,“我可沒有彆的意思,你彆多想啊。”他生怕自己這番話又激起了對方的心思,以為自己舊情未了或者想要破鏡重圓什麼的。

“我沒多想。”白茜羽禮貌地拒絕了他,“至於玩就不必了,待久了,我和小環也不習慣的。”

傅少澤欲言又止,像是想解釋什麼,又有些不好意思,他看著一旁,撓了撓脖子,故作無意地說了句,“總之……對不住啊。”

“沒關係,小事。”她的回答很爽快。

她沒有問什麼事對不住,也沒問為什麼要說對不住,更沒有像傅少澤預料的那樣淒涼地說上一句“晚了”或是“奈何情深緣淺”之類的話,好像她一點兒也不關心這一切的答案。

傅少澤有些沒反應過來,就在他張了張口,還想說什麼的時候,白茜羽卻看了看外頭的天色,“那個,時候不早……我得先走了,不然趕不上火車了。”

“啊……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