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聊天記錄翻到最儘頭,總算知道池烈和“自己”是什麼關係了,然後他不可置信地長歎一口氣。
對腦子這麼笨的學生下手……這個時空的雁回真是瘋了。
【四】
工作地點還是雁回熟悉的學校,課表也無變化。唯一的疏忽是他今天忘記遮擋右手中指上的刺青,被學生們議論半節課。下班回家,他看見昨晚的外賣還原封不動擺在桌上,看樣子池烈一直沒吃飯。
大概是因為聽到外麵有動靜,池烈很快就從臥室出來了。他盯著雁回的臉確認半天,發現依然不是自己等的人,悻悻地轉過頭,又回去抱手機躺著。
雁回叫住他,伸出右手問:“這個圖案有什麼意義嗎?”
池烈看了一眼他中指,嗓音啞啞道:“沒有,我覺得好看就讓他紋了。”
雁回點頭,垂手摸口袋裡的煙,卻被池烈製止。雁回打算去陽台抽,池烈也不同意,理由居然是最簡單的“吸煙有害健康”。雁回說:“我覺得我比你有資格支配這副身體吧?好歹這還是我自己。”
這理由讓池烈有點無法反駁,他遲疑了一下,又理直氣壯地說:“你沒資格,雁回已經賣身給我了。”
聽見自己的名字是以這種句式展開,雁回還是很不適應,池烈那份強硬態度讓他覺得礙眼,明明電腦儲存的文件裡顯示池烈不是掌控欲旺盛的性格。因為自己占用了這副身體嗎?雁回收起煙盒時又看見了手指上的刺青,隨後他慢慢意識到——這個圖案對池烈來說的確沒有意義,但對這個世界的雁回來說……“縱容池烈”本身就是意義。
趁他愣神,池烈把煙盒奪去了。
雁回看著空落落的掌心,忽然起了逃離的念頭。這個時空果然糟糕透頂,到處都是自己不能理解的事,連這副身體的主人也背叛自己。
“他要是回不來了呢?”雁回問。
“會回來的。”池烈篤定道,他的思維早就自動屏蔽了其他可能性。從雁回消失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也好像跟著空白一段,記憶不止存在於自己腦中,更被對方攜帶走一部分經曆,但凡少一天相處,都無法鑄就成獨一無二的彼此。
如果雁回不回來,那他也不是原來的池烈了。
---
池烈最近沒心思遛狗,暫時把梅奧和Panda送去托管,自己悶在屋裡繼續做雲朵燈。所有材料用完了,手裡是最後一盞,形狀最完整逼真,他覺得哪怕雁回看見都給不了□□。
有時候胃口餓得發緊發疼,他也因食欲嚴重缺失而懶得吃飯,為了補充體力他隻喝冰箱裡的飲料。快遞也到了,出自設計師之手的燈具果然對得起它九千塊的價格,跟自己做的擺在一起簡直讓人羞恥。
池烈把所有燈具整齊排好,放在巨大的紙箱裡。幾天忙活下來,他累得一沾枕頭就入眠,然後日上三竿才自然醒。每次醒來都先確認那混蛋回沒回來,他餓得要死,必須有人來做飯。但等到教師節那天,查理斯彗星還沒徹底遠離地球,帶來的影響仍在繼續。
冰箱裡的飲料喝完了,池烈總算願意出門正經吃頓飯,另外帶了塊生日蛋糕回來,這是給另一個雁回的。可惜每個雁回都不喜歡甜食,隻能自己替他吃。時間緩慢流過,教師節進入尾聲,那些燈具沒有如期送出去,生日禮物失去了它的使命。池烈茫然地躺床上思考,接下來等待雁回的過程中,新目標是什麼。
他想多了會影響情緒,於是睡眠就成了他的自我保護機製,像拖延症一樣把麻煩問題統統交給明天。
上午陽光強烈卻不刺眼,池烈是被強光晃醒的,昨晚忘記拉窗簾。他迷迷糊糊地坐起來找水喝,忽然聽見屋外有Panda的叫聲。他下意識懊惱自己沒遛狗,可沉下心後又想起,狗不是被送寵物店托管了嗎?
正琢磨時,他聽見外麵有人輕輕“噓”了一聲,接著Panda就不再亂叫。池烈渾身僵住,差點被嘴裡的冷水嗆到,心跳加速比任何時刻來得都強烈。他胡亂抹乾淨下巴的水珠,翻身下床跑出臥室,又被大片陽光晃痛眼睛。他卻始終睜著眼,努力看清男人的輪廓。
雁回倚靠著房間門框,整個人都融進初秋暖洋洋的光芒裡,他手握玩具釣魚竿逗狗,淺淺的笑意從嘴角攀上眉梢。聽見旁邊有響動,他緩緩側過臉,準確地和池烈四目相接。
雁回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仍是傲慢地淡笑著,隻是聲音柔和不少:“怎麼了?”
池烈喉嚨緊得好像連縫隙都不留。
雁回用逗Panda的方式衝池烈搖了幾下玩具釣魚竿,語氣也仿佛在捉弄他:“被誰欺負了嗎?雁老師來幫你了。”
【五】
你是故意的吧,早就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所以又開始裝模作樣地氣人了。
池烈終於又重獲皺緊眉頭和咬牙切齒的能力,他大步走向前,僅剩的力量則彙聚在右手拳頭上。他一定要揍雁回,揍到嘴角出血,一笑就痛。雁回佇立在原地,好像早就料到池烈這種反應一樣,因此沒有任何動搖。
池烈的手臂已經舉高了,拳頭掠過雁回耳畔,卻避開他的臉,重重落在肩頭。池烈仍想著要揍雁回,可是拳頭自動鬆散後,他隻能抓住雁回,再緊緊抱住。
玩具釣魚竿掉落在地,Panda立馬跑過來啃鉤子上的胡蘿卜。
池烈把臉深埋雁回胸膛,熟悉的香水味讓他越來越清醒,也能感覺到雁回的掌心覆蓋在自己頭頂。池烈心裡有個聲音在惱火地大喊,你他媽還好意思問被誰欺負了,你自己什麼德行還不清楚?你怎麼這麼討厭,如果有一百個雁回也一定是每個都討厭,尤其是你!
尤其是你……最知道怎麼討人厭了。
雁回小臂收著池烈的腰,另一隻手懷念似的撫摸池烈毛茸茸又亂糟糟的頭發。他垂眼想細瞧池烈的臉色,卻注意到對方臉頰又瘦了一點,便說:“原來沒人給你飯吃啊,你是盆栽嗎?連自己填飽肚子都不會。”
池烈在他懷裡不講話,連頭也不願意抬,雁回隻能自言自語解悶兒:“想想怪掃興的,本來還想在那邊多待幾天呢,結果睡醒一覺又回來了。”
他話音剛落,胸膛就傳來一道沉悶且惱火的聲音:“你他媽去陰曹地府多待幾天吧!”
“也行。”雁回煞有介事地笑了笑,順勢抱緊池烈,無奈地問:“你要哭到什麼時候啊,我這件衣服很難洗的。”
忍耐許久的情緒被發現,這下反而更容易失控了。池烈最煩這種難堪的場麵,雁回總能從中找到儘情取笑他的機會。他想不通自己的眼淚為什麼會源源不斷地流出來,不是悲傷,也不是氣憤,好像很多東西積壓在心裡太久,隻要被雁回一惹,就全都自動宣泄了。
首當其中的,是他發自內心地慶幸——
會回來的,沒有其他可能性,所以相信這一點就對了。
---
“雲嗎?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雁回拾起紙箱裡的燈具,先看了那盞設計師作品,滿意地放到旁邊,再欣賞池烈的手藝。池烈杵在旁邊,站姿規規矩矩,正好像個等待老師檢查作業的學生,那句“從外麵飄進來的吧”也遲遲沒好意思說出口。
雁老師把每朵雲都打量了一遍,眼前浮現出池烈同學曾為此忙碌的身影。可惜這位老師吝嗇誇獎,隻從奇怪的角度出發,不鹹不淡地評價一句:“嗯,很有環保意義。”學生本來腦筋轉得慢,卻因為足夠了解老師,所以立刻反應過來他是在嘲諷自己。
雁回搬出梯子,親自把這十幾盞雲朵燈安在天花板。池烈負責在下麵傳遞工具,他仰頭望著雁回,還是忍不住好奇這混蛋去了什麼樣的時空,居然流連忘返想多待幾天。
他欲言又止的神色太明顯,被雁回輕而易舉地看穿心思,對方直接問他:“想知道另外一個你是什麼樣子嗎?”
關乎到自己,池烈覺得這種對未知的好奇需要付出羞恥心作為代價,他可不想從雁回嘴裡聽到奇怪的描述。等了一會兒,雁回踩著梯子下來,若無其事地說:“他比你聽話很多。”
池烈沒反應。
雁回邊收拾工具邊給他講:“他最聽話的地方就在於發脾氣也注意分寸,很讓人省心,上床也主動——”
“你撒謊吧。”池烈麵無表情地打斷他的話。
從雁回的第一句開始,池烈就斷定這是謊言,誰讓他至今記得雁回曾親口說過“你太聽話,會讓我覺得很沒意思”之類的話。那次是傍晚,他們躲在音樂教室的鋼琴後麵肆意地□□,雁回卻在該調情的時候掃興。每次回憶起來,池烈心裡的叛逆都不自覺加深一層。
雁回怎麼可能對乖順的他感興趣,撒謊。
“我撒謊很明顯嗎?”雁回若有所思。
“不知道,我隻知道你明顯是故意讓我猜到你在撒謊。”池烈說,“這樣我就會追問你,問完我還得同情你,最後你不管說什麼我都會信了。”
這個回答令雁回些許意外,隨後他嘴角上翹,愉快道:“你好像越來越了解我了,池烈。”
“所以你到底去哪了?”池烈沒心思跟他開玩笑。
雁回收拾好東西後,懶洋洋地走到床邊坐下,說:“大概就是一個……不算太壞的地方。”他說完朝池烈伸手,一把將男生攬進自己懷裡,於是他就可以用更輕緩更柔和的聲音講述這個秘密:“我睡醒發現自己在好幾年前的那個房子,家裡一個人都沒有,也不像有人來過。”
池烈記得那裡,全透明浴室他印象深刻,“然後呢?”
“然後……”雁回頓了很久才繼續說,“我去找你了。”
池烈正坐在雁回腿上,因此上半身比雁回高出一截,說話要稍微低頭:“結果我不認識你,是吧。”
雁回否認,下巴貼住池烈領口處裸露的皮膚,笑著回答:“認識,隻不過你高中畢業後就再也不肯見我了,而且你身邊……”
雁回不再說下去。
“那不是我。”池烈不假思索地反駁。他抬手就能摸到雁回的頭發,於是胡亂揉了兩下象征安慰,又不想讓雁回看出自己惦記他,便揮揮手假裝在趕蚊子。
雁回閉上眼,每根睫毛都細長分明,他憑直覺順利地咬到池烈鎖骨,鬆口後說:“那是回到正軌的你。”
池烈聽不出雁回說這句話的心情,大概完全被隱藏起來了。所以他也調整呼吸,用自己最平和的語氣,不以為意地說:“我現在就在正軌。”
雁回雙眼悄悄睜開一絲縫隙,然後抬頭吻住了池烈的嘴唇。
池烈憑本能回應,唇齒交纏之際還殘存了點多餘的心思。他現在分辨不清雁回剛才說的那些話裡,有哪句是是在利用自己,哪句是暗示自己,或者所有話都隻是真實陳述,並沒有摻雜其他目的。他想著想著,又覺得自己過於敏感了,怎麼雁回才剛回來,他就不停地猜忌。
“你在懷疑我騙你嗎?”雁回微微鬆開口,低沉的聲音好像能散發出熱氣。
多說無益,池烈選擇閉口不答,重新投入雁回的吻。
然而幾分鐘後,池烈琢磨過來了——雁回說的那些話裡,什麼都有,就是沒有他自己的情緒。在陌生時空裡的心情和經曆他一概不提,僅僅流露出一丁點疲倦來惹人關懷,接著就輕描淡寫地掀過這頁。而自己確實把該問的問題都問完了,可是細想一下,卻發現雁回什麼重點都沒答。
“窗簾拉上,試試燈吧。”雁回望著天花板,眼裡露出不合年齡的憧憬。池烈知道他這副輕鬆愉快的樣子也是擺給自己看,便配合地起身拉窗簾,開燈。
十幾盞雲朵燈聚在一起卻不夠照明,臥室昏沉迷離,天花板宛如連綿的烏雲。這怎麼能看著心情好?池烈深深地懷疑。但他轉臉看雁回,卻覺得雁回現在是發自內心地高興,好像一個從來沒當過男孩的男人,現在終於有權利任性了。
“喂。”池烈伸手碰碰雁回肩膀。
“嗯。”
“你想過萬一回不來該怎麼辦嗎?”
“會回來的。”雁回不假思索。
“可這種事又沒個準兒。”
“那我也會回來的。”雁回嘴角的笑意稍縱即逝,“你不是還在等嗎?”
“誰等你啊,彆自作多情行不行!”
還好房間裡的燈夠暗,池烈濕漉漉的眼珠不會有明顯反光,多眨幾下眼就能恢複正常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