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罪之鏡(二十八)(1 / 2)

他們兩個就這樣互相緊擁了很久, 把心裡所有的不甘都哽咽給彼此聽。

他們終於跨過了兩千年的歲月長河。

謝未弦緊緊擁著他,雙手發抖,一點都不想鬆開。

可他一閉眼就會不可避免地看到一麵鏡子——是那一麵孽鏡地獄裡的鏡子, 照出陳黎野的罪惡的那一麵。

那麵鏡子裡是他。是兩千年前為了顧黎野殺進了皇宮之中,渾身是血地走在月夜裡的他。

他明白,他是陳黎野的罪。那些斷罪書上的罪名欄裡之所以有他的名字,不是因為他是借著陳黎野的身份進來而出現的bug,更不是因為參與者的名字和罪名欄挨得太近他才被踢進罪名欄裡去的,而是因為——他就是罪。

他一天不死, 陳黎野就要受困於地獄裡一天。

可謝未弦不想放手。他雙手顫抖著,心裡掙紮著,自己與自己交戰了許久。就這樣同自己僵持了很久之後, 他終於向罪惡與地獄低了頭,在陳黎野懷裡心不甘情不願地歎出一口顫抖的氣。

“……陳黎野。”他說, “你聽我說。”

陳黎野聲音還有點哽咽, 便含混不清地應了他一聲:“嗯。”

“……”

謝未弦突然又有點不知該如何開口。他抿了抿嘴, 垂了垂眸, 默了片刻, 組織了一會兒語言後, 才說道:“我不能再跟著你走了。”

“……”

謝未弦本以為陳黎野要跟他急,要跟他哭要跟他喊,他也做好了接下這些的準備。

但陳黎野卻出乎他意料的很平靜。他動都沒動,還是緊擁著謝未弦,隻輕輕地吸了口氣, 問他道:“為什麼?”

“……”

謝未弦沒應聲,他仍在努力地壓製著內心那些馬上要把他吞掉的情感。他有太多想言之於口的不甘心,可這些一旦被他說出了口, 他就再也離開不了陳黎野了。

不能說。

可他想說。

謝未弦又沉默了幾許。

陳黎野沒催他,也沒逼問。沉默的時間久了後,他還伸手拍了拍謝未弦,在他耳邊輕輕地說:“沒事,慢慢說,我等你。”

謝未弦又一下子紅了雙眼。

但大將軍苟延殘喘了兩千年,早在孤獨裡練就了一身的恐怖定力,他深吸了一口氣,把那些已經到了嘴邊要傾瀉出來的不甘給咽了回去。

“……我是你的罪。”

他終於顫著聲音把這件事說了出來。

陳黎野沒回答,似乎是愣住了。

謝未弦接著說:“是我害你進地獄的……都是我。”

“你說得對……是我突然闖進你的生活,把你的人生軌跡全都打亂的,打從一開始……”

陳黎野突然開口打斷了他:“我知道。”

謝未弦被他突然一打斷,忍不住愣了一下。再聽了他說話的內容後,腦子登時就亂了。他一下子從陳黎野懷裡起了身,然後看著他的眼睛,難以置信地問道:“……什麼?”

“……我知道。”陳黎野紅著眼睛對他說,“我早就知道是因為你了。”

“……??”

謝未弦這下是真蒙了,臉上的表情一下子扭曲了起來:“你早知道!?”

陳黎野兩眼還紅著,他吸了吸鼻子,點了點頭。

眼睛裡全是堅定。

謝未弦最了解他,他知道陳黎野露出這個眼神來,那就是沒有說謊的。

他懵了,徹底懵了。

“……你……你……”謝未弦蒙的話都說不出來,“你”了好一會兒後,才終於又難以置信地蹦出了一句完整的話來,“你……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從刀山地獄出來之後。”陳黎野聲音有點發啞地說,“我問你斷罪書上是不是還有你的名字,你告訴我有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

謝未弦半個字兒都蹦不出來了。

刀山地獄。

那是陳黎野進的第三個地獄——孽鏡地獄是第七個。

陳黎野早在刀山的時候就知道了。他明明知道自己該如何才能徹底離開地獄,可卻一直沒那麼做,一直跟自己的罪在地獄裡進進出出,陪在自己的罪身邊——簡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謝未弦一時都不知該說他什麼好,又氣又想哭,有些語無倫次的衝他喊道:“……你是不是傻啊?你圖什麼啊!?”

“圖你啊……”陳黎野抿了抿嘴,臉上無意之間多了幾分委屈,說,“我……我又不能把你撇下去……那你多可憐啊。”

謝未弦:“……”

謝未弦簡直不知道該說他點什麼好。

他深吸了一口氣,腦子被氣得有點暈乎。

他知道陳黎野在想什麼。他不想把謝未弦丟下去,也知道謝未弦一旦知道了這件事,就一定會自己找個方式自我了結。所以他就閉了嘴,把這件事埋進了心底,裝作渾然不知的樣子和謝未弦一起在地獄裡進進出出。

他想找到一條路。一條能讓謝未弦不必死,他也不必再進地獄的路。

可根本沒有這條路。

謝未弦一提這件事,陳黎野就也知道了他要乾什麼,他便伸出手去握住了謝未弦另一隻鮮血淋漓的手,語調平靜又有點語無倫次地說道:“哥……你聽我說,你得跟我一起走……你不能撇下我,你不能自己死……”

謝未弦現在被自己這要人命的不甘壓得喘不過氣,但卻注意到了陳黎野這話裡的不對勁。

他說的不是“你不能死”,是“你不能自己死”。

這裡麵的差彆很大。

謝未弦慢慢抬起頭看向了他,眼裡還有淚光閃爍。

陳黎野剛剛說的話有些語無倫次。他雖然語調平靜,但心底裡估計早亂成麻了,此刻正雙眼通紅地看著謝未弦,眼睛裡麵全是哀求。

謝未弦被他這麼一看,當即渾身一哆嗦,心裡又一聲“完了”。

誠然,陳黎野不想讓謝未弦死,但他又清楚這大將軍是個固執的人,也知道自己說什麼都大概率改變不了他。

但他還是要說,改變不了的就硬改。

他要把謝未弦從地獄裡拉上來,從鬼門關裡拉出來,從彼岸拉回人間。

上一次是謝未弦拉他出深淵,這一次他就把他從地獄深處拉出來。

如果拉不上來,那就——

“算我求你了……”陳黎野吸了口氣,不知想到了什麼,又開始哽咽起來,對謝未弦說,“我能跟你一起死……可你不能讓我一個人活。”

——就一起死。

謝未弦:“……”

他忍不住又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低下了頭,感覺自己快死了。

倒不是因為地獄,是因為陳黎野。

他被陳黎野那雙眼睛一看,就感覺自己整顆心臟都碎的差不多了,得咬緊了牙繃緊全身的骨頭才能忍住那些快把他逼瘋了的不甘心。

他覺得自己不能再抬頭看了,陳黎野能讓他活,也能讓他死。

謝未弦低著頭,忍得雙手都忍不住緊握成了拳。他又深吸了不知第幾口氣,然後開口啞聲說:“鐵樹不是我的能力。”

陳黎野:“……?”

謝未弦這話題拐的太突然,他一時沒反應過來,就那麼一愣,幾分茫然躍然臉上。

謝未弦又抬了抬頭,歎了一聲,卻沒勇氣去看陳黎野,就那麼低垂著眼,看著他衣服上因為剛剛的相擁而染上的謝未弦自己的血,說:“那是地獄給的。”

“鐵樹會吃我的回憶和負麵情緒,也靠著這個一天天強大起來。”謝未弦說,“當然……也會受到影響。所以在我不在的時候,它就會按照我的潛意識行動。”

陳黎野聽到此處,忽的想到了突然把他綁了起來,並不由分說地把他送進了回憶之中的鐵樹。

他一下子明白了為什麼,瞳孔跟著慢慢縮了起來。

“你懂了吧。”

謝未弦忍不住笑了一聲,笑得十分淒涼,表情也跟著變得自嘲了幾分,說:“是我想讓你看那些的。”

陳黎野:“……”

“我知道你不該知道那些……可我不甘心。”他說,“我不甘心……我一想到如果我哪天死了,這些事你都不知道……我就……不甘心。”

“我不是非要你給我什麼回報,我就是想,你總得知道……我真的……”

“……真的,深愛過你。”

陳黎野雙手一抖。

謝未弦接著說:“我知道你跟我不一樣,你得活下去……你好不容易能好好活一次,我看到你活得很好……也挺開心的。”

“真的……挺好的。”

“你不會被逼著天天給人跪著磕六個頭,也不會天天被人盯著,也用不著天天帶個麵具強顏歡笑……你父母很好,也沒有人逼著你忠誠,也有姑娘跟你告白……你這輩子這麼自由……真的,蠻……好的。”

“可是……可是為什麼……你遇不到我啊?”

“……憑什麼啊?”他喃喃問道,“我那麼愛你……到底憑什麼不能是我?”

陳黎野回答不了他,謝未弦剛說到一半時他就已經哽咽的說不出話來了,空有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也沒有人能回答謝未弦。

陳黎野終於明白為什麼之前的地獄裡謝未弦總是看起來很累了。他的將軍是個聰明人,如果不聰明,那也到不了上輩子那個地位。

也正因為他聰明,所以他才知道。

他永遠也沒辦法融進陳黎野在的人間裡,陳黎野愛不了他,他也沒資格被愛。

一個連人都不算的怪物,有什麼拿得出手的?

他知道,他明白,所以才痛苦。

他的愛人就站在麵前,可是他必須意識到最現實的問題。陳黎野是個人,對他來說,該走的路一定不是跟一個地獄的怪物談情說愛。

他應該去找一個門當戶對的普通人,開開心心的結婚,過平淡但開心的日子,生一個孩子,然後為此奔波,雖然很累,也很普通,但他會過的很和平,很平靜,很自由。

這樣的和平與自由,跟和他這樣一個怪物在地獄裡拿生死賭博是絕對得不來的。

這就太難受了。陳黎野人就在他麵前,謝未弦卻求不得也放不下,連句深埋心底兩千多年的“我愛你”都不能說。

所以,有時在很深刻地意識到這個現實的時候,他就忍不住地滿臉疲憊。那並不是他感覺累,而是他在痛苦。

也正因如此,他有些時候也會問陳黎野“沒了我你怎麼辦”。

他想聽陳黎野說他不會走。這很可笑,但他確實是矛盾的。他一邊說服著自己,一邊又接受不了自己的死。他告訴自己陳黎野身邊該是一個能跟他掰扯柴米油鹽的普通人,可又沒辦法接受那不是他。

所以他問陳黎野“沒了我你怎麼辦”,在石壓地獄裡故意當著他的麵向守夜人要斷罪書,在刀山地獄裡故意對他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