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愛卿來得正好,我這裡剛剛看到些有意思的東西,你們也來看看。”賀星回說著,示意溪亭將奏折拿給他們。
幾人是在嚴文淵那裡湊到了一起,又都是為了國庫的事,便索性一起來見賀星回了。隻是沒想到,不等他們開口,她倒是先有事。雖然心下著急,但是也隻能暫時按捺住,低頭去看手裡的奏折。
這一看,臉色頓時變得鐵青。
賀星回雖然事先沒想到,但對這種事並不陌生,而且事不關己,很快就接受了。可他們都是出身世家,一向自詡底蘊、才能、品德和風度,此刻,這奏折上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個巴掌,重重扇在他們臉上,讓人麵皮發燙。
他們幾度欲張口說點兒什麼,可最終還是頹然地垂下了頭。
賀星回見狀,不客氣地道,“這就是各地官府舉薦,朝廷從中遴選出來的‘才德兼備’的官員?”
這辛辣的諷刺,更是讓幾人冷汗涔涔。
當下雖然已經有了科舉,但就像它的名字那樣,流程分成兩個部分:科和舉。舉是由各個地方官府舉薦當地的有才名的生員,科是由吏部主持的考試。經過這兩輪篩選,脫穎而出者便會授官。
眾所周知,舉薦的標準是三個方麵:才能,品德和家世。
但在這個世家知識壟斷、把持朝廷的時代,真正需要考慮的隻有最後一項。在賀星回曾經生活過的那個時代,網友們有一句調侃,形象生動地說明了此時的現狀:三分靠才能,七分靠品德——剩下九十分靠家世。
在這樣的製度下,寒門士子是不可能出頭的。因為在巨大利益的推動下,世家們會自覺地組成統一戰線,將那些寒門士子排斥在外。
這就是家世,這就是世家。
賀星回其實並不在意世家。皇帝就一個人,不可能一個人乾完所有的事,畢竟不是每個皇帝都是朱元璋,必然會需要其他人輔助治理國家。而有了權力,就會形成勢力。最早的原始社會,分權的是掌握各種知識和經驗並負責祭祀的巫祝,後來是宗室皇親,再後來是外戚勳貴,而現在,是世家。
雖然名字不一樣,但他們本質上是一樣的,是被權力豢養出來的怪物。
所以即便將世家打壓下去,也會有新的權力集團出現。
賀星回無法接受的是壟斷。知識的壟斷和權力的壟斷,讓底層人徹底失去上升通道,現有的結構就會逐漸僵化,最終腐朽墮落,被新的政治結構所取代,就像世家取代了外戚,外戚取代了宗室,宗室取代了巫祝。
令人遺憾的是,幾乎每一次的取代,都伴隨著一場顛覆神州的變亂,伴隨著——改朝換代。
賀星回暫時還不想讓大越亡國,所以她勢必會在這方麵進行一些革新。計劃是早就有了的,隻是她沒想到,世家會把這種把柄送到她手上,實在是意外之喜。
連這種人都能出頭,說明現在的選官製度顯然有著很大的漏洞。既然發現了漏洞,改革一下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吏部尚書戴曄並不在場,幾人沉默片刻,便都將視線放在了中書令韓青身上,示意他來開口。
他們想的是,先把錯誤承認下來,然後再表示會嚴查此事,最後再對著幾個不合格的官員進行處置,這樣就足夠堵住彆人的嘴了。當然,之後他們肯定也會抓緊對家族子弟的教育工作,絕對不會再讓這種東西混進官員隊伍之中。
然而韓青站出來,一開口,說的卻是,“臣等有負聖恩,愧對殿下。此事定要嚴加詳查。除此之外,臣以為,往後選官時,當加強才能與品德方麵的考察。”
“中書令大人以為,當如何加強考察?”賀星回問。
韓青道,“臣以為,可以選派朝中官員往各地巡視,考察生員。”
“說得好。”賀星回拊掌道,“我也正有此意。不過既然是去考察,就不能沒有個章程。我看,倒不如取消各地官府舉薦,直接讓巡視的官員將各地的士子聚起來先考一次,作為大考之前的檢驗,諸位以為如何?”
“這……”這事來得太突然了,其他人都沒有準備,一時拿不定主意。但畢竟都是朝廷重臣,眼界和見識足夠,身為世家的掌權者,又本能地對這種事保持警惕,最後是張本中道,“事關重大,還請殿下允許臣等回去商議一番,再行奏對。”
“應當的。”賀星回也隻是借此機會挑明這件事,不可能今天就深入討論,因此很爽快地答應了,又說,“幾位聯袂而來,想是有要事?”
她這一問,眾人才想起自己到這裡來的目的。
嚴文淵道,“回稟殿下,三位大人都是為了國庫欠款之事來的。他們找到了臣那裡,臣也拿不定主意,隻好來煩擾殿下了。”
“正事要緊。”賀星回說,“不知三位想說什麼?”
“我先說吧。”武煥大大咧咧地道,“是有些人請托到了臣這裡,說並不是不願意還錢,隻是實在拿不出來這麼多,能不能先還一半,剩下的寬限一段時日?”
“寬限一段時日是多久,三年?五年?十年?會不會到時候又變成一筆陳年爛賬,不了了之?”賀星回犀利地問。
武煥啞口無言,“這……具體的時間可以商榷,或者殿下指定,想來他們不敢的。”
這話蒼白得他自己都不信。已經是在耍賴了,卻告訴對方,這次你先放過我,下次我肯定不會再耍賴,誰會相信呢?
誰知賀星回想了想,卻道,“倒也不是不行。但這錢日後怎麼還,就要由我來定了。”
武煥直覺這裡頭有坑,但這事不是他定的,便隻能硬著頭皮道,“臣會轉達殿下的意思,讓他們再想想。”
“那看來是還沒有到山窮水儘的地步了。”賀星回意味深長地道。
武煥忍不住抬手抹了一把汗。
往後再有這種事,他絕對不出頭了。這臘月冰雪天,他居然還出了汗,這能是什麼好差事?
好在賀星回也沒有追究,又轉頭問韓青和張本中,“你們呢?莫非也還不上?”
她今天說話是真的不客氣,字字句句都藏著針。北地世家能在三天內湊齊欠款,沒道理更有錢有勢的南派世家卻拿不出來,這是在點他們呢。
韓青倒是神色如常,“臣也隻是陪客,還是請張大人說吧。”
張本中來他家提親,他當然是不可能答應的,就以韓久年紀還小,正在準備禮部的考試為由拒絕了。大越的吏部考試,目前並不是每年都有,一般是人不夠用了就開一場。像是太宗皇帝在位的時候,幾乎隔一年就有一場。但先帝在位二十年,也隻開過五場。
所以韓青這麼拒絕,意思就是遙遙無期,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雖然他們都知道過完年賀星回一定會開一場。
但總之,大家很和平地交流了一番,都為這門婚事不能成功而表示遺憾。之後張本中就提起了國庫欠款的事,說是想問韓青的意思。韓青當然是不知道不了解,主動陪著他去了戶部,然後又來了這裡。
這會兒,自然毫不猶豫地將張本中推了出來。
張本中心中暗罵一聲奸滑,但韓青不接茬,不願意為這件事出頭,他也隻能自己上了。
“回稟殿下,下麵的人已經在籌集資金了,隻是他們確實有不少疑慮,臣也無法解惑,便隻能替他們來問殿下了。”張本中道,“殿下也知道,下麵之所以截留國庫銀糧,實在是因為有緊急的事務需要用到,而當地庫房卻拿不出來。自然,截留之後,他們便也遲遲還不上國庫的欠銀。如此才年年截,年年欠,最終變成了一筆爛賬。”
“他們問,若是清償了過往的債務,往後又遇到這種錢不夠用的事,該怎麼辦呢?”
他說到這裡,抬起頭來,直視賀星回。
賀星回不由在心裡嘖了一聲,不過一個國庫欠銀,引出來的可真是一場眾生百態。
勢弱的北地世家,為了一個機會,毫不猶豫還上了錢。驕橫的勳貴子弟們,卻想仗著情分隻還一半。而眼前這些如日中天的南派世家,卻要跟她談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