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5章 帝心(2 / 2)

有一件事,很多人都誤解了。我這裡,就替殿下澄清一下∶她從來沒有說過要打壓世家,或者說,她要打壓的,從來就不是世家。陸裳沉聲道,殿下要做的,是打破對知識的壟斷和封鎖,是引進更多的力量,是………讓天下人都能過得更好。

她本來想說是讓所有人獲得自由,但最終還是換了一個句子。

雖然殿下應該不認為她的理想不能說出來,不過陸裳習慣了謹慎,在有十足的把握之前,沒必要過多宣揚。

她繼續道,世家若是故步自封,不思求變,縱然殿下不打壓我們,也隻會因為無法適應接下來的劇變而逐漸消亡。但若是求新求變,及時轉變思想,跟上殿下的思路,就同樣能夠在新的格局之中占據一席之地。

那時候,我們或許已經不再是世家,會換個彆的什麼名目。說到這裡,陸裳也不免有些悵然,從這個角度來說,世家確實消失了。但是我們還在,家族依舊可以繼續綿延,保持今日的榮耀。

其實這一點,張本中和陸裴並非沒有想到,隻不過以他們的驕傲,從來沒有想過世家會被新興的勢力同化,隻想著自己去同化彆人。

而現在,經過接二連三的打擊之後,在座眾人或許心底仍保存著世家子弟的驕傲,但理智已經清醒了。雖然陸裳這番話說得很多人心裡不太舒服,但他們現在彆無選擇,而且,至少最後的結局並不算壞。

陸裳的話就說到這裡,然後她短暫地離席,將時間留給了其他人。這麼大的事,他們總是要商討-番的。

果然,等她再回來落座,他們也已經做出決定了,侄女之前所說的辦法是什麼?

不知諸位叔伯是否注意到了,秘書省新建了一處藏書館,也張了榜對外求書,可惜收效甚微。陸裳道,我們陸氏,便打算將家族藏書都捐給藏書館。當然,是抄本。

這.……有用嗎?這個辦法太出乎預料,眾人反而忍不住懷疑起來。

事情這麼簡單就能解決嗎

我之前說過,殿下要打破的是世家對知識的壟斷。陸裳微笑道,還有什麼比捐出所有藏書更大的誠意呢

家主們互相對視,不知怎麼,心情都放鬆了幾分。

之前不管是陸家主還是陸裳,言語之中都一直在給他們製造壓力,告訴他們這個時候想要投誠,必須要付出巨大的代價。結果現在局勢陡然一轉,變成捐書了。

雖說曆代藏書也是很重要的東西,但是跟田地、莊園、宅子和鋪子,乃至於官位比起來,就顯得不是那麼難以割舍了。在眾人已經在幻想中割了一次肉的情況下,這個選擇並不難做。

他們紛紛開口表態,“如此,這件事就都仰賴侄女從中周旋了。”

……

這一晚,張本中幾乎沒怎麼睡。

他的心被巨大的不安和期望折磨著,幾乎沒有一刻能安靜下來,自然也就睡不安穩。

第二天沒有早朝,但張本中還是早早入宮,等候之後的小朝會。昨天戶部才剛剛出了名單,今天肯定會商議這件事。不過,他的心思並不在這些事情上,而是在琢磨自己期待的那件事,不知什麼時候才會有結果

不久之後,同僚們陸陸續續也到了。

因為心不在焉,所以張本中並沒有注意到,大部分人都在不著痕跡地打量他眼底的青黑之色。更沒有注意到,除了他之外,在場眾人居然都休息得很不錯,個個神采奕奕,與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或許是因為最近辦的都是大事,賀星回沒有在禦花園的水榭裡辦公,而是又回到了紫宸殿。

不過,現在的紫宸殿,看著跟之前也大不相同了。賀星回在水榭裡辦公的那段時間,工部的匠人們按照要求,在這裡進行了一番改造。如今的紫宸殿,四麵都開了巨大的窗,光線比從前更明亮,不複有那種莊重壓抑之感。

而此刻,群臣們在女官的引導下進入紫宸殿,走到門口,就能感受到那股強勁的穿堂風。

這個天氣,在外麵等候的時候,他們身上難免出了一點汗。被這風一吹,立刻就感覺到了一種透徹的涼爽。許多人心裡甚至已經在琢磨,回頭也要在自家開幾扇這樣的大窗戶。

張本中就排在韓青身後,是第二個。

同樣涼爽的風吹到他身上,他卻沒有任何感覺,目光緊緊盯著坐在禦案後的人,腳步微微一頓後,心底便湧起了巨大的狂喜。

其他人沒有他這樣敏銳,但也很快注意到了這個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雖然以對方的身份來看,這麼說很奇怪,但是事實就是如此。在賀星回主政一年之後,朝臣們已經習慣了皇帝的缺席,如今猛地看到他出現在紫宸殿裡,竟十分不習慣。

以至於拜下去的時候,許多人竟然還遲疑起來,拿不準該先拜他,還是先拜皇後。

好在這個問題最終沒有給他們造成困擾,因為站在前麵的張本中已經迫不及待地跪了下去,“拜見陛下萬歲”

韓青還沒動呢,他這般急迫,眾人看向他的視線不由古怪起來。

昨天的事都已經傳遍了,甚至在場許多人都是深知內情的,如今誰不知道張本中已經在於賀星回的爭鬥之中一敗塗地?他今天居然還來上朝,就已經夠令人吃驚了,現在又做這般癲狂之態,不會過幾天就要“病休”了吧

韓青的反應很快,連忙也領著眾臣拜了下去。

拜過皇帝,又拜了皇後,眾臣分班站立,但心思都不在朝事上,而是好奇起了皇帝出現在這裡的原因,更好奇賀星回對此事的態度。

就像是聽到了他們的心聲,皇帝笑著開口,“諸卿乍然見到朕,一定都十分驚奇,不知朕今日怎會在此。”

這話他敢說,眾人可不敢接,於是都低著頭,假裝沒聽見。

好在皇帝也沒有要他們接話的意思,又道,“在商議正事之前,朕還有一點小小的家事要處理,須得耽誤諸位卿家的一點功夫。”

這話讓人乍一聽忍不住心驚,畢竟皇帝能有什麼家事,需要當著朝臣的麵處理?

但要說他和皇後鬨翻了,想收回權力,可是皇後明明就坐在一側,而且看起來麵色平靜,並無慌張之態。況且,以大臣們對帝後的了解,縱然皇帝並不真的是個草包,但是要說他能這麼輕易地從皇後手中奪權……

他們怎麼就那麼不信呢

隻有張本中對著一點深信不疑,已經抑製不住麵上的喜色了。

因為他所指望的“那件事”,就是攛掇了一群人,讓他們到皇帝的身邊去吹耳旁風,慫恿他奪權。算算時間,如果皇帝當機立斷采取行動,此刻也確實可以得手了。

或許是因為所有的期望都放在了這件事上,所以張本中完全沒有想過還有彆的可能,滿心期待地等著自己想看的那個場麵。

到時候,不可一世的皇後臉上會是什麼表情

而這時,皇帝已經道,“把人請上來吧。”

有內侍帶上來了一排人,押著他們跪在地上。張本中看過去,認出這些人,瞳孔不由微微一縮,猛地從幻想的喜悅之中抽離出來,開始生出不妙的感覺。

禦座上的天子看著跪了一地的人,用冷淡厭倦的語氣道,你們做了什麼事,自己說吧。

張本中心臟猛地一跳,就聽跪在最前麵的老頭子痛哭流涕地求道,“陛下恕罪,臣知錯了!這不是臣的主意,是侍中張大人讓臣做的啊”

他一邊說,一邊轉過頭來,急迫地盯著張本中,“張侍中,你快告訴陛下,那些話都是你教我說的,不然我一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哪裡想得出來?是你想讓陛下奪了皇後的權,是你教我的,不是我的錯……陛下”

雖然這番話說得顛三倒四,但是重臣們已經聽懂了,其中有幾個甚至倒吸了一口冷氣。

張本中竟然有這樣的膽子!

不過這件事,做得也太荒唐了。攛掇幾個宗室,就想勸說皇帝奪權,這不是說笑嗎

當然不止幾個宗室。

事實上,張本中本來是想找外戚的,誰知這群人都老實得跟鵪鶉一樣,比起皇帝更怕皇後,他隻好把視線放到了宗室身上。身為袁氏皇族,他們卻始終被邊緣化,當然不甘心,張本中一攛掇,就成了。

為了做成這件事,張本中可是把自己在宮中的人手都交了出去,連帶著禁衛軍那邊屬於自己的勢力也給了他們,要不然,光憑幾個宗室,怎麼可能動得了皇後?

皇後之前說過,皇帝一直在跟禁衛軍一起演練,強身健體,那之後張本中就關注起了這件事,然後震驚地發現,皇帝何止跟著禁衛軍一起演練,他簡直快住進禁衛軍的大營裡去了!

這意味著什麼

張本中當然想象不到,這不過是皇帝在宮中呆膩了,想出去玩打仗的遊戲,他覺得皇帝必然所圖甚大

都已經是皇帝了,他還能圖什麼?那隻能是從專-政的皇後手中奪回原本就屬於自己的權柄。

雖然不知道他是怎麼麻痹皇後,讓她允許他這樣跟禁衛軍接觸的,但毫無疑問,掌控了禁衛軍之後,動起手來就簡單了。他才是名正言順的天子,隻需軟禁皇後,再自己現身人前,事情就會變成定局。

可現在……這又是怎麼回事

張本中不願意相信,但現實讓他不得不相信,事情就是他想的全都是錯的,皇帝確實從來沒有過奪權的意思,他是站在皇後那邊的!

一個皇帝,竟然會心甘情願地將至高無上的權力拱手相讓,這太荒唐了,誰能想得到?

而在他精神恍惚之時,其他宗室也紛紛開口,每個人的證詞都指向了他。

張本中茫然地抬頭往上看了一眼,對上皇帝厭惡的視線,以及賀星回平靜的眼神,他陡然意識到,他完了,張家完了,世家也完了!

“朕可真是沒想到。”皇帝終於開口,“張侍中居然如此關切朕與宗室們的處境,迫不及待地要為我們分憂解難。這般急切,要不要朕把這個皇位讓給你張氏來坐”

“撲通”一聲,是張本中跪到了地上。

他的心理防線本來就已經崩潰了,又聽到皇帝這句誅心之言,再承受不住,麵色煞白的倒伏在地。

“這等居心叵測之人,居然是我大越朝廷重臣,領著朝廷的俸祿,整日琢磨的卻都是這些鬼蛾伎倆皇帝生氣地將視線移到其他人身上,諸卿以為,這等無君無父、膽大妄為之人,該如何處置

自然沒人敢替張本中求情,再說他們本來也不想求情。張本中是瘋魔了吧,辦的是什麼事?

如今朝堂上百廢待興,正是最需要賀星回的時候,他突然來這麼一出,萬一真的成功了,其他人才真是不知該如何自處。

這種事,自然是“謹聽聖裁”了。

皇帝這才滿意了,讓刑部和大理寺回頭就把這些人都帶走,依律處置。

刑部尚書出列領命,正要把人帶走,又被皇帝叫住,抬手點了點張本中,朕還有一事要說,就讓他也留下,做個見證吧。

於是其他人被帶下去,張本中依舊跪伏在原來的地方。

皇帝這才轉向其他人,道,“若非此人一番折騰,朕竟不知,皇後居然受了這麼大的委屈!”

重臣們茫然∶陛下剛才說了什麼?我好像沒有聽清楚。

皇帝又痛心疾首地道,“皇後一心撲在國事上,日理萬機,人都消瘦了幾分,竟還要遭受許多人的誤解和汙蔑,是朕之過”

聽到最後這一句,還在精神恍惚的大臣們立刻清醒過來,忙不迭地開口搶鍋。千錯萬錯都是他們這些做臣子的錯,肯定不會是皇帝的錯。也是他們讓皇後受委屈了,陛下責罰他們就可以,一定不要自責

君臣你來我往,一番唇槍舌戰,皇帝最終被引經據典的重臣們說服,相信這件事並不是自己的錯,頂多是有點疏忽。

然後他就像是剛剛想到一樣,開口道,“朕決定了,要讓皇後擁有與朕同等的地位,享受同等的權力。如此,當再無人能質疑皇後了。”

大臣們一口氣還沒送下來,又哽在了胸口。

但是這一回,他們勸說起來就沒那麼順利了。

主要是,這個話題的當事人賀星回就坐在皇帝身邊,麵色平靜地看著他們。重臣們不知道這件事裡她究竟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皇帝這番話又有多少是她的意思,自然不敢火力全開。

不過,這件事終究還是太出格了,攔肯定是要攔的。

然而皇帝根本不與他們糾纏,直接吩咐讓人擬旨。自然是沒有人會響應的。雖然負責封駁皇帝旨意,是跪在地上的侍中張本中的職責,但是此刻,沒有一個大臣願意讓這種聖旨從自己手中流出去。

皇帝一氣之下,伸手指著一邊做記錄的女官道,“那邊的女官,過來替朕擬旨!”

竟是要直接繞過他們了。

女官們入職之後,就接過了記錄朝會內容的工作,平時總是安靜地坐在角落,半點不引人注目。但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她們身上。

今日當值的是阿喜和另一個女官。被這樣注視著,兩人都忍不住緊張起來,阿喜甚至能感覺到,身邊的人在微微顫抖。

察覺到這一點的瞬間,阿喜反而覺得身體被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

她挺直了脊背,換了一張寫聖旨用的紙,鎮定地答道,“臣已經準備好筆墨了,請問陛下的旨意。

於是皇帝念一句,她寫一句,將這封注定要流傳千古的聖旨記錄了下來。

“皇後與朕夫妻一體,當以一人視之……即日起,皇後可乘禦輦,居禦座,著天子袞冕,亦可自稱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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