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的夏天格外漫長,陸茶梔記得小孩聚集的室內旱冰場,歡笑哭鬨聲音喧鬨。
那年的每一個盛夏傍晚,天邊的火燒雲都在變換著形狀與深淺,橘色汽水灑落了漫天。
在下課後,在放學前,沉默寡言的男孩,總會和她一同去到冰櫃前,一人手裡一個牛奶布丁雪糕,乖乖坐在樓梯上等著家長來接。
那時的陸茶梔其實跟許佑遲的交流不多,兩個小孩不在同一個老師的課上,教學進度也不統一,她能成為許佑遲在輪滑場唯一的朋友,多半還都靠著他媽媽的功勞。
所以在出事後,她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就和簡菱一同離開了黎城。
在她的認知裡,她走了,那個男孩不用再每天受到媽媽的脅迫,強迫自己和她待在一起,他應該是慶幸和愉悅的。
畢竟,那個時候,無論從哪個方麵看起來,他都好像真的不太願意和她接觸。
那時的許佑遲話少得實在可憐,情緒也淡薄,導致很多旱冰場的小朋友都以為他有點生理缺陷。
連陸茶梔也不能確定她和他到底算不算朋友關係。兩個人唯一的相處,就是在下課後的傍晚會坐在一起吃雪糕。
幼時的許佑遲在她記憶裡留下淺淺的一筆,後來她去到杉城,在最初的那一年,偶爾也會想起那個生性冷淡的小男孩。
他呢,他也會想起她嗎。
陸茶梔不知道,他於她而言是童年交情短暫的玩伴,分開以後想起他的次數也隻手可數。
在杉城的小鎮上,她不願意麵對全新的環境,固步自封,整日躲在臥室的角落裡,鎖上門,帶著耳塞,甚至刻意忽視門外的簡菱和外公外婆,蜷縮進自己小小的圈子。
夏天的顏色,從絢爛的橙紅淪到昏沉的墨藍。
那一年的夏末,隨著柚子樹上的最後一聲蟬鳴,消散在深夜涼風裡。
不同於海濱城市的紙醉金迷,小鎮節奏慢而安寧。
那個生性冷淡的男孩,和他光鮮美豔的母親,都在此後十年的深遠時間裡,被她漸漸忘記。
等她再次想起,是在高二的那場籃球賽上,他隨手將檸檬汁扔進垃圾桶裡。
抬手的弧度雲淡風輕,勾起她關於旱冰場的回憶。
她始終以為,她和許佑遲的故事,應該始於杉城雨夜重逢時,她的率先動心。
但麵前這幅存留了十年的畫紙,和他在學校裡不時翻閱的文集,都將她的想法全盤推翻否定。
她回想起一年前,許佑遲給她的那封信裡,他寫道:“在兩次完全不同的年齡和境遇裡,會喜歡上同一個女孩子。”
直到這一刻,她終於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他的喜歡,比她所想,更為漫長。
……
陸茶梔轉身,主動張開雙臂抱緊了跟前的少年。她眼圈微熱,偏著臉躲開他投下的視線。
許佑遲怔了怔,敏銳察覺到她的低落,抬手將她回抱。
陸茶梔踮了腳,越過他的衣服布料,毫無阻隔地將側臉貼到他的頸間,肌膚相貼的親昵。
她指尖蒼白,從背後攥住他的衣服,低聲說:“我覺得,我好像缺席了你生命中,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
許佑遲靠在她的發頂,聲音帶上點溫柔,輕輕地撫平她的情緒,“比如呢。”
“就是在我去杉城的那十年……還有我去美術集訓的時候,高三上期,我也錯過了好多跟你有關的事情。”
她抿抿唇,問:“許佑遲,你為什麼能喜歡我這麼久?”
抱了很久,許佑遲低下頭,發絲蹭過她的臉。
她睫毛撲閃,有些癢。
“跟我來。”許佑遲說。
陸茶梔被他牽著,走進他的臥室裡。靠窗的書桌上,遊戲本電腦和幾本外文名著整齊擺放。
他從一旁的架子上取出毛氈筆記本,灰色的封皮,遞到她的手邊,示意她打開。
陸茶梔接過,遲疑了兩秒,翻開封皮。
是許佑遲高三那年的日記本,從入學的第一天,到高中畢業。他寫的不多,日期間隔在兩三天,但每一頁,字裡行間,所有的東西,都關於陸茶梔。
“9月13日。
陸茶梔去美術集訓了。
班主任想讓我和彆人同桌,我沒同意,我隻想和她坐在一起。”
……
“10月15日
沒見麵的第49天。
她不知道,我很想她。”
……
“11月17日
見到了。
她會一直平平安安的。
我很貪心。
除了擁抱,我還想跟她接吻。”
……
“12月10日。
今天英語劇《白雪公主》定角色,公主是班裡一個女生演,明諾她們跟我說,讓我演王子。
我拒絕了,我不想去。”
……
“12月24日
她給我的平安夜禮物寄到了。”
下麵貼了一張拍立得的照片,拍下了她從楓城給他寄來的蘋果和明信片,明信片上有她手寫的文字。
【平安夜快樂呀,我的小王子。】
照片下麵,許佑遲的字跡清晰,他接著寫:“我隻想成為她一個人的,小王子。”
……
以文字的形式,將她未曾經曆過的高三時光彌補完善。
她很快翻完了日記,許佑遲將筆記本從她手裡抽走,看著她的眼睛,輕聲問:“現在呢,還覺得缺席了嗎。”
說不出是什麼情緒,酸酸軟軟,盛在薄膜氣泡裡,無聲地破碎在心臟壁。
陸茶梔垂著眼睫,“不一樣的,我在杉城生活了十年,我的圈子很小,我在那裡隻有方槐爾一個朋友。但是你不一樣。”
她哽咽住,有些艱難地繼續開口:“你在黎城,有很多喜歡你愛著你的人,你爸爸媽媽,你的朋友,你的老師和同學。”
“我跟你之間隔了這麼多的東西,十年之後,為什麼還會喜歡我呢。”
積壓已久的沉重念頭,起始於她去畫室集訓的前一天晚上,問向許佑遲的那句:“我看不見你,你會不會就不喜歡我了?”
那個時候,生病讓她有時間去思考,自己與許佑遲之間的差距與隔閡到底在哪裡。
現存的彆離與未來的未知性,讓她自己都沒有底氣去思考,和許佑遲的這段戀愛能夠堅持多久。
而那時的許佑遲就能不假思索地給出他的答案。
他說:“不會。”
在此之前,他也曾直白地對她說過,不止一遍,會永遠愛她。
她不明白,他怎麼能那麼確定呢。
……
她忽然被人抱住,靠進他的懷間,她耳邊傳來一聲微不可聞的輕歎。
“為什麼會那樣覺得呢,真正覺得難過的,不應該是我嗎。”
陸茶梔稍一怔愣,聽見他繼續說。
“我很遺憾,錯過了你在杉城的那十年。那天見了大婆婆,去了你的學校,見了你的高中班主任,還看見了彆人對你的表白。我在想,如果那十年我也在杉城,至少,還能作為背景板,旁觀你生動豐富的過往經曆。”
陸茶梔恍然間想起來,在杉城一中的那天,看見告示欄上的合照後,許佑遲緊抿的唇線。
原來那時的情緒,不是吃醋……
她回神,感受到許佑遲一點點收緊了這個擁抱。
“我在這邊的生活枯燥到隻剩下學習,但是你有滑板,有畫畫,你在那邊的親戚朋友圈子,是我的很多很多倍,我很羨慕你。”
陸茶梔說不出話。
沉默了很久,他低下頭,埋在她的側頸,“你的小名,不是你名字的那個梔字,你從來都沒有告訴過我。”
頸間傳來他的溫熱呼吸,陸茶梔身體過電般酥麻,立在原地,幾乎要窒息在這一瞬間。
耳邊是他低悶的嗓音,緩緩說:“我今天才知道。”
陸茶梔垂落在身側的手,指尖輕顫。
她猶豫良久,慢慢抬起,手心碰到他腦後的發絲。
是真實的觸感。
很難以置信。
許佑遲這是在,對她,撒嬌……?
她順著他的頭發摸了摸,又揉了揉,此前的灰霾心情似乎都在這幾秒裡一掃而空,她忽地彎了下唇角。
手裡的觸感比擼貓時更柔軟。
許佑遲深吸了口氣,將陸茶梔抱的愈發緊密。
他始終埋著臉,任她觸碰自己的頭發。
陸茶梔看不見,他露在外麵的深紅耳根,和那截冷白的脖頸,形成鮮明對比。
很久之後,他喉結滾動,悶悶地說。
“陸茶梔,我真的很想把你娶回家。”
她手指陷在他的黑發裡,好奇道:“這算求婚嗎?”
“不算。”他靠在她的肩上,聲音含糊,“我隻是想告訴你,我真的很喜歡你,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喜歡你。”
陸茶梔雙手捧起他的臉,脫了拖鞋,踩在他的腳背上,吻落在他的紅透的耳垂。
“我知道的。”
——分離之後,他也會想起她嗎?
時隔多年,陸茶梔終於在她所空缺的時光裡尋到答案。
他的喜歡,即使在未曾見麵的日子裡,也與日俱增。
相離這個詞與等待二字共生共存,擁有著同樣漫長而無望的含義。
熬過漫漫歲月,會被上天眷戀的。
會再相遇的。
像她送給他的那本文集裡,第一篇散文末尾,她勾出的那句。
——“我明白你會來,所以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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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樓吃過午飯,陸茶梔陪趙蔓看了會兒電視。室內空調製冷,抵擋得住熱氣,抵擋不住夏乏。
陸茶梔困得厲害,趙蔓關了電視,“要不要去樓上睡會兒?”
陸茶梔強忍著困意,“可以嗎?”
趙蔓失笑:“當然可以。客房沒打掃,去阿遲房間睡吧,睡這兒會著涼的。”
陸茶梔渾身乏力,剛想起身,被許佑遲打橫抱起走上樓梯。
等走出趙蔓的視線範圍,她紅著臉捶了下許佑遲的後背,靠在他耳邊和他咬耳朵,“阿姨看著呢你乾嘛啊。”
“你擔心什麼?”
陸茶梔勾著他的脖子,格外鄭重地提醒,“等會兒阿姨又要說你不矜持了。”
許佑遲眼皮輕抬,扯唇戲謔:“也就你會被她騙到。”
“嗯?”
“我上午親完你之後,我媽在微信上,給我發了十個封頂的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