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國七十七年, 十月初四,大雪紛飛。
剛過酉時,隆化城最繁華的正街之上, 就已經家家戶戶關門閉戶。
街上空無一人,唯有臨近年關各戶門上喜慶的紅燈籠, 在紛飛的大雪之中朦朧搖曳。
這個時間,連狗都進窩醞釀睡意去了, 衛司雪卻縱馬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麵狂奔——
一個急轉彎, 馬匹的前蹄踩進了足以沒膝蓋的雪中。一個打滑, 馬匹轟然倒地, 正坐在馬上的衛司雪,直接被甩飛了出去。
在雪地上麵滾了好幾圈, 頭正好撞在了一處人家的台階之上。
衛司雪看上去昏過去了。
她幾乎被雪掩埋, 身上的熊皮大氅裹滿了雪沫,半張臉都埋在雪裡。被這家台階之上的紅燈籠一照, 看上去簡直像是橫屍當場了。
隻不過彈幕不信。
不光彈幕不信連係統都不信。
彈幕上看著衛司雪裝死,都著急得恨不得從彈幕上蹦出來——
我他媽真是服了。裝的絕對是裝的!
衛老狗這一招也太絕了!她裝昏我們就沒有辦法,就算真的錯過了,也不能怪在她身上是吧?!
真的氣得我渾身發抖又發冷!
這個改造對象真的是沒救了, 我都沒有見過這種老狗逼!
她答應改造的態度有多麼地誠懇, 現實就有多麼狗。
瘋狂抵製衛老狗這樣的改造對象,係統要麼直接解綁算了!
氣死我了她絕對是裝的!你們想想這些天, 她用了多少種借口理由,不去找補償對象!
彆提了提這件事我就想罵人,我們竟然每一次都會上當!
直接電擊吧!不讓這個老狗逼長長記性,她真的是一點臉都不要!
啊啊啊啊啊氣死,係統你死了嗎, 給我懲罰她!
這個女兒……
……
彈幕激烈地討論著。
係統檢測了一下改造對象的狀況,果然毫發無傷,也前所未有地憤怒了。
對剛剛綁定的改造對象實施電擊這種事情,係統還真是第一次做。
於是地上躺著的改造對象衛司雪,變成了一條滾地雪龍。整個人猶如踩電門一樣,在地上抽搐翻滾。
也不知道係統用了多大伏的電,等到衛司雪終於口齒不清地喊了一句:“服了!”
係統才停止電擊。
衛司雪躺在雪地裡麵,她這一會兒四肢全都不聽使喚,整個人還抽搐著打挺,像一條已經死了很久硬掉的魚。
她眼睫瘋狂地顫抖著,將落在她睫毛上麵的雪,全部抖落進了眼睛裡麵。
冰涼刺骨。
栽了,衛司雪想。
這一次是真的栽了,她不知道招上了什麼邪物。
經過這些天的試探,衛司雪到這一刻終於確認,這個東西並沒有撒謊,確實能夠致她死命。
好一會兒,衛司雪終於找回了身體的控製能力,從地上爬起來站直之後,滿臉的陰鷙。
這是她第一次在彈幕麵前表露自己的情緒,之前哪怕她根本不理也不相信彈幕和係統的話,卻都是哄著騙著笑著的。
彈幕總結了一下,她就是典型的那種我知道錯了,但是下次還敢。
不過這一次,她知道她不能再抵抗下去了。剛才那一瞬間的感覺,她腦中的那個東西對她說,那叫電擊。
是懲罰她的手段。
衛司雪並不知道什麼是電擊,但是她有一次中毒瀕死的時候,倒是跟這種感覺差不多。
失去意識,身體徹底脫離了自己的掌控,甚至有將要失禁的感覺。
衛司雪站直後,把自己身上的熊皮大氅解下來,雙手抓著狠狠一抖,在自己的頭上轉了一圈,所有的雪沫被抖落。
等到熊皮大氅重新落到她肩膀上的時候,衛司雪已經乾脆利落地翻身上馬。
雙腿一夾馬腹,直接朝著長街的儘頭——風月樓的方向疾馳而去。
衛司雪微微彎腰貼在馬背上,一隻手抓著韁繩,速度極快。剛才這匹馬跟她一樣摔得快死了似的,現在跑起來簡直像踩著風前行一般輕靈迅疾。
可見物肖其主,這匹漂亮的幾乎要融到今夜風雪之中的白馬,也是演技卓絕,估計在衛司雪身邊久了,早已經變異成了一隻白馬狗。
衛司雪一手抓著韁繩,一隻手捏了捏自己的下巴。
那種被電擊過後麻木的感覺,還沒徹底從她的皮膚上麵退去,她微微眯起眼睛,嘴角勾起不明笑意。
她有一雙十分狹長的標準的鳳眼,這樣眯起來的時候,真的一點也不像個好東西。
衛司雪生得很美,可根本就不是女子的柔美。
而是一種雌雄莫辨的,淩厲逼人的美,像一把開刃的刀,美得讓人看久了都覺得眼睛生疼。
哪怕是她現在正在笑,也看著像是在嘲諷。
而她實際上就是在嘲諷。她到現在也不相信係統跟她說的,今晚折春會墜樓。
她剛被係統電擊完,迫不得已地趕去風月樓救人,可她已經十分恬不知恥地在腦中哄騙起了彈幕和係統。
“不要那麼凶嘛。我剛才是真的昏過去了,撞得腦袋現在還疼呢……”
“怎麼會不是真心地改造呢?我這不是很配合嗎?”
“如果你們說的是真的,我以後肯定聽話。但如果他不墜樓呢?又怎麼說?你們會從我腦中離開嗎?打賭嗎心肝兒們?”
“你們離開,我就會待他好啊。不信一會兒你們見了他問問,我這三年來待他好不好……整個隆化城,也就隻有我,會白養個男倌三年多,連他褲子都沒有扒過。”
衛司雪說到這裡又笑了,就算彈幕說的是真的,今晚折春要墜樓,那也是他的命。
她根本就不知道要補償一個又老又病,隻是用來解悶的男倌做什麼。
衛司雪從綁定之後跟彈幕說的那些話,估計就隻有標點符號是真的。彈幕現在連衛司雪放的屁都不信,對她的話充耳不聞。
不過他們還是在催促著衛司雪快一點,因為距離劇情節點當中補償對象折春的墜樓時間就快到了。
如果能夠阻止折春殘疾的悲劇,也算是一個非常好的開始。
衛司雪這一次確確實實沒有在敷衍,一路縱馬狂奔。將身後跟著她一起出門的侍衛和侍女,全部給甩得無影無蹤。
隻不過就這樣緊趕慢趕,狂奔了幾條街,到了風月樓下之後,也還是晚了點。
風月樓在皇城當中最繁盛的三條街交彙處,十分奢靡,足足有五層樓高。
而就在此刻,最高的那一層樓的邊上,這種天氣窗戶竟然開著,裡麵吵吵嚷嚷的不知道在咆哮什麼,在這樓下根本就聽不真切。
那窗口處一個人被掐著脖子,半個身體都傾向了樓外,眼看著就要被從窗口推下來。
此刻再上樓去製止已經來不及了——彈幕和係統這一刻心裡都是絕望的。
他們都在瘋狂地催促衛司雪趕快上樓,結果衛司雪連馬都沒下。
自下而上眯著眼,迎著漫天的風雪看向了風月樓五樓的窗口。
那被推出窗口一半的身體,果然非常地眼熟。畢竟衛司雪也與折春朝夕相處有三年之久,一眼就認出了他。
看來係統說得是真的。
如果她不來的話,這個廢物今天晚上就要被人從樓上給扔下來了。
衛司雪這一刻心中無比的憤怒,胸腔當中的怒氣在這呼嘯的如同惡鬼索命的寒風之中,燒起了一把燎原的大火。
是因為自己被邪物所製,也是因為邪物竟然說的是真的。
折春真是個廢物。
永遠就隻有挨欺負的份。
衛司雪拉著韁繩,白馬非常躁動地的在地上不斷地走動,圍著白天的時候那些擺攤的攤主堆成的雪堆轉了一圈。
而衛司雪的視線一直盯著窗口上麵,那些在吵吵嚷嚷的人。
果然不消片刻,突然間樓上那聳動的人群,爆發出一陣尖叫聲——接著那個一直半身被壓在窗外的影子,就如同一隻斷翅的蝴蝶一般,從樓上朝下急速墜落。
這一刻彈幕全都捂住了眼睛,根本就不敢看。
隻有衛司雪目光緊緊盯著,在那個身影落下的瞬間,雙腿一夾馬腹,身下的白馬瞬間如離弦的箭一般躥出去。
衛司雪竟然直接從馬上站起來,借著白馬奔跑的力度狠狠地在馬鞍上麵一蹬,竟是淩空躍起——朝著從樓上墜落的人影飛掠而去,在半空之中對著他張開了雙臂。
這一幕在電影當中實在是太常見了,英雄救美的經典場麵。
男主角總能淩空抱住墜樓的女主角,然後飄飄若仙地落在地上,再對視一會兒,擺一個舞蹈結束的美麗姿勢。
但是現實當中要接住一個墜樓的人,和玩命是一個道理。
這個世界並不是高武世界,哪怕衛司雪從小在軍營當中長大,哪怕端親王從不教她針織女紅,讓她學的全都是打仗的本事。
可她要接住一個墜樓的成年男子,實在是過於勉強。
衛司雪在半空當中接住了人,可是懷中人的體重甚至超過她。
衛司雪一身輕功的本事自己再怎麼輕靈,也根本不是什麼跳崖之後在山洞跟老爺爺學得絕世神功。
那是她自小渾身綁滿沙袋,漫山遍野奔跑的結果,根本就無法承受一個成年男子的衝擊。
兩個人一起自半空朝著樓下跌落,雖然速度稍有緩和,可肉眼根本無法分辨接與不接的區彆。
衛司雪咬著牙,一手抱著懷中的人,一手伸手迅速拉住了風月樓外房梁上掛著的那些,在風雪當中烈烈舞動的紅綢。
可是這些紅綢經年日久地在外頭掛著,風吹日曬,並不經常更換。
所以根本不夠堅固,隻是勉強撐了一下兩個人的體重,接著就“刺啦”一聲,扯斷了。
尖叫聲此起彼伏,衛司雪在紅綢斷掉的同時,也聽到了自己的手臂哢嚓一聲。
不過這千鈞一發的時刻衛司雪根本什麼都顧不上,借著紅綢緩力,衛司雪一腳狠狠蹬在了風月樓的外牆之上。
確保兩個人不被樓底下的各種裝飾和台階給傷到,能順利落在底下堆著的雪堆上麵。
“砰”的一聲悶響,兩個人直接落在了雪堆之中。
衛司雪在下,懷中的人在上,幾乎將她整個人都砸進了雪裡,腰側的刀鞘剛好卡在腰上,衛司雪疼得悶哼了一聲。,眼前一黑。
耳邊全都是此起彼伏的尖叫,不過很快這種尖叫聲就變成了叫好聲。
有人認出了衛司雪的白馬,認出了陸陸續續趕來的騎著馬的人,是衛司雪的侍女和侍衛。
一時之間,風月樓的窗戶幾乎全都打開了。看熱鬨的人爭先恐後地從窗戶當中把脖子伸出來。
沸反盈天的議論接住人的是寧安郡主。
暴風雪的夜裡,本來應該安靜的街道喧鬨不止。衛司雪被緊隨她而來的侍從,從雪堆裡麵拉出來,朝著樓上看了一眼。
她扶著自己被刀鞘硌到的後腰,開口第一句,就是對著身邊來扶她的侍女楊秀說:“五樓,去把前後門給我堵住,我倒要看看是誰這麼膽大包天,光天化日膽敢在天子腳下草菅人命!”
這個帽子扣得屬實是有一點大了。
而且楊秀正要領命,聽了衛司雪的話之後,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烏漆麻黑的天幕。
何來光天化日之說?
衛司雪也是被氣糊塗了。
她一生氣就容易衝動,一衝動了就可以連腦子都不要,連自己的安危都不顧了,不估量自己幾斤幾兩,就敢飛身接人。
不過就算是摔了個四腳朝天,好歹兩個人平安落地,衛司雪迅速指使自己的侍女和侍衛,把風月樓前後樓都給堵住了。
這個時候風月樓的老鴇,也披了個大氅急急忙忙連滾帶爬地跑出來。
“唉呦唉呦!”她人還沒到衛司雪的身邊,已經在地上滾了好幾圈。
本來就胖,這幾圈下來身上的大氅粘得全都是雪,快把自己滾成一個大雪球了。
而衛司雪根本就沒有看她,而是回頭看了一眼。
折春從雪堆裡,從她的身上爬起來並看清救他的是衛司雪之後,就像在這寒夜之中凝固成了雕像。
衛司雪抓住自己已經脫臼的左臂,在四周找了一圈,沒找到趁手的東西。索性走到了她自己的馬匹旁邊,托著自己的左臂,再馬韁繩上麵纏了幾圈。
然後狠狠地一拍馬脖子。
白馬似乎都不是第一次乾這種事情,被衛司雪拍了之後並沒有受驚,隻是角度恰好地猛一側頭,連點聲音都沒有,就這麼生生地把衛司雪的左臂拉回了正確的位置。
她把手從韁繩當中解下來,甩了甩酸疼的手臂,適應了一下。
對著茫茫雪夜歎出了一口霧白的氣,然後那個老鴇正好跑到了她的身後,“寧安郡主,郡……”
衛司雪看都沒看,回頭就是一腳。
這一腳的力度可不輕。
那個老鴇那麼笨重的身體,竟然淩空飛起了一段,落地之後砰的一聲。接著真的像一個雪球一樣,滾出去足有三丈遠,才被一個衛司雪的侍衛腿給擋住了。
然後還沒等這個老鴇從地上爬起來,又被那個侍衛一腳重新踹回了衛司雪的身邊。
屋子裡麵站著看熱鬨的人越來越多,每一層的窗戶大敞四開。
衛司雪總算手臂不那麼酸疼了,這才低頭看向了在她腳邊爬起來,早已經狼狽不堪,頭發散亂涕泗橫流的老鴇。
“我把人交回給你的時候,交代得不夠清楚嗎?”
衛司雪慢慢地蹲下,抓住了老鴇的頭發,拍了拍上頭的雪,然後揪著她迫使她抬起頭。
問她:“是我給的銀錢不夠多,還是你覺得我整治不了你?”
“不是我!不是我!是那個姓梁的,是他!”老鴇抓著衛司雪揪著她頭發的手,想磕頭求饒都做不到,隻好仰著脖子,哭得像是殺豬一樣。
“是姓梁的逼他的啊……”老鴇說:“是那個姓梁的非要說嘗一嘗郡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