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過去,已有白園弟子出嫁成婚,在娘家時,娘家人疼寵憐惜,可任由姑娘家做自己喜愛的事情,然而到了夫家,一切又是另一種模樣。
閨閣裡的姑娘是珍寶,彆人家的媳婦卻不一定了。
操持家務,上敬婆婆,下養小叔小姑,回到自己的院子還要侍奉丈夫。
若與夫君琴瑟和弦,日子還可能過得和美,但若夫君另有所愛,或者美妾成群,彼此相敬如冰,日子不是一般的煎熬。
要看著自己的夫君懷抱彆家女子,要為夫君養育庶子庶女,甚至礙於家族,連和離都做不到。
如果一直以來受到的都是之前的宅院教育,雖覺心中苦悶,卻並非不能忍耐,但白園弟子不同,她們學君子六藝,縱馬遊街,揮毫撥墨,活得熱烈又恣意。
這樣的她們,如何收斂起一身傲骨,去做端莊大方的正室夫人。
白寄霜神情淡漠,“前些日子,我一位學生與丈夫和離了,為此與娘家決裂。”
這件事,將她的白園又推至風頭浪尖。但白寄霜擔憂的並不是白園諸事,而是自己的做法是否有誤。
她不認為古往今來數千年曆史,不曾出現過與她產生相似念頭的女子,但真正做了類似的事情的人,她還是第一位。
那麼之前的女子為什麼不做,是困於形式,還是不願意去做?
“與其痛苦的煎熬一生,還不如從始至終都不曾清醒。”
白寄霜語氣沉重,道出這一句話。
梅樹簌簌,落下一地紅梅,有幾片落到穆清的發上,她伸指摘下一片在手中把玩,目光清明了然。
從來沒有什麼事是完完全全一帆風順的,尤其是白寄霜在做一件前無古人的事情。
“你隻是一時陷入了迷茫,”穆清直白點出了她現在的困境。
這個困境是白寄霜給自己的,她因女弟子們的遭遇而心生愧疚。
“有些人的確會過得很痛苦,”穆清聲音冷靜,“但一些人寧願這樣痛苦,也不想像前人一般困於內宅與一群女子爭鬥,隻為一個不愛她們的男人。”
那樣太難看了,穆清是無法想象自己去過那樣的生活的。
她看向白寄霜,狹長美好的眸子帶著期待與鼓勵,卻又一如往常的冷靜,“對與錯,要看你的內心。”
如果她隻看到當下,那她自然會認為自己是錯的;如果她看到了將來,看到了百年千年之後,看到了白園所引起的改變,那她就不會再認為自己錯了。
杯中茶水飲儘,穆清朝她笑了笑,身影忽然淡去。
白寄霜坐在原處,神情怔怔,不知在想什麼,雪在融化,梅林中越來越冷了,白寄霜手指探向茶盞,意外發現竟還是熱的。
儘管滿腹惆悵,白寄霜還是為這奇妙的手段驚詫了一瞬。
她以袖掩麵,一飲而儘,明明是茶,她卻覺得像是喝了杯酒,有些醉了。
梅林中,石椅旁披風堆地,慣來淡然優雅的先生趴在石桌上,不知是昏了還是睡著了。
“先生,先生,快醒醒!”
白寄霜從似夢非夢的幻境中醒來,眼神迷茫,“雅兒?”
喚醒她的人正是和離離家至白園的女弟子,也是引她陷入迷茫困惑的引子。
裴雅兒長裙曳地,廣袖博帶,一笑十分嫻靜,舉止帶著高門大戶特有的韻味,讓人完全看不出她是敢做下和離決裂事情的女子,“先生何故昏睡?”
白寄霜按揉了幾下眉心,看了眼桌子上的茶盞,“我亦不知。”
茶盞與茶壺是一套,以裴雅兒的眼力自然認出不是凡品,也從未見過先生使用,再看擺在先生對麵的那一隻茶盞,便知先生方才是有客人在的。
她溫柔一笑,並不多問,隻道:“先生可有恙?”
“……應當是無的,”白寄霜語氣並不十分肯定。
有便有,無便無,模棱兩可的答案反而不能讓人放心,裴雅兒麵露疑惑。
白寄霜沉默幾息,依舊是含糊道:“隻是做了一個夢,解了些疑惑。”也堅定了某些想法。
聽出她不欲多談,雅兒不再追問,“冰雪初融,天氣寒涼,先生若要賞梅,明日再來。”
白寄霜起身,攏了攏披風,看著雅兒忽然笑起來。
裴雅兒發問:“先生何故發笑?可是學生有不妥?”
白寄霜搖搖頭,“非也,隻是忽然覺得我不如你。”
名門貴女,卻敢與家族決裂,與夫君和離,孑然一身來白園,拋卻了幾乎所有的尊榮,惹來滿身非議。
“先生怎會這樣想?”裴雅兒站在梅林中,亭亭玉立,淺笑安然:“先生是何等人物,學生遠不能及。”
白寄霜隻是搖頭,想起方才似夢非夢的幻境,隻揚唇幅度低淺:“回吧。”
夢中天下太平,百姓溫飽有餘仍可識文斷字,黎民千萬,男女平等,女子可入學堂,可立女戶,可和離再嫁,可與男兒共遊街,可為朝廷官員治理一方,可掌兵馬做將軍,一切待遇與男兒等同。
白寄霜想,哪怕這夢是假的,也可支持她一生為之努力。為此,肝腦塗地,孤苦一生,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