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白無故受了一場驚嚇,金蘭心有餘悸,頭昏腦漲,顧不上去想祝氏從西苑出來以後會是什麼反應,隻想趕緊回到家中蒙頭大睡。
在她短短的人生當中,沒有可靠的長輩可以依賴,也沒有同胞兄弟互相扶持,每每遇到煩難,她習慣自己解決,解決不了就自己開解自己。
她這人沒什麼長處,但要論心大,賀家還真沒人比得上她。
此刻,唯一親近的、能讓她傾訴委屈的妹妹賀枝玉不在身邊,金蘭無比想念自己特意從家鄉帶到京師的藤竹枕。
她不能昏睡過去……羅雲瑾還在外麵,還沒完全脫困。
金蘭強撐著睜開眼睛,從剪春懷裡坐起來,揉揉巴掌大的圓臉,撫撫發鬢,拍拍衣襟。
我好倒黴啊。
她顧影自憐了一會兒,正想示意剪春掀開簾子,簾外響起幾聲壓抑的咳嗽。
外麵的打鬥聲早就停了下來,靜得出奇,這幾聲虛弱的輕咳像咳在所有人心弦上,氣氛僵硬。
一雙細白的手掀起簾子,年輕宦官笑嘻嘻朝金蘭拱手,“賀小娘子,得罪了,羅統領無端冒犯您,我家主人已經訓斥過他,小娘子勿怕,主人命小的送您回城。”
說著話,他側過身子,示意金蘭往外看。
金蘭記得他是剛才扶自己的人,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
身形瘦削的青年正蹬鞍上馬,似乎無意和她交談。城郊荒蕪,午後的日光從舒卷雲層間傾灑而下,直直落在他半邊麵孔上,青年的麵容模糊在一片鮮明燦爛的金光之中,氣度雍容高貴。
這就是救自己的人?
金蘭沒看清青年的相貌,仔細打量對方的衣著。
從服色看,好像是個親王?
怪不得能嚇退羅雲瑾。
金蘭鬆口氣,絲毫沒疑惑堂堂親王為什麼會趕過來救她這個平民之女。
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全部匪夷所思,她思緒紛亂,隻想回家。
眾人麵麵相覷。
今天西苑大宴,皇太子拋下周太後、嘉平帝、滿席貴客和入選的秀女,不顧病弱身軀,飛騎趕來救下賀家小娘子,怎麼不瞧上一眼就走了?
這是什麼意思?
鴉默雀靜,無人吭聲。
眾人麻利地翻身上馬。
杜岩和另外幾個內侍取代馬車夫攀上車轅,馬車重新晃動起來。
剛走出沒幾步,前麵傳來幾聲緊張的吸氣聲,被眾人簇擁在中間的皇太子忽然毫無預兆地撥馬轉了個頭,朝著馬車行來。
人馬騷動,幾名護衛手忙腳亂地緊扯韁繩,差點撞上前麵的人。
沒人敢出聲抱怨,護衛們紛紛避到路邊,給朱瑄讓出地方。
杜岩反應極快,一胳膊擠走身邊的內侍,殷勤地掀起車簾。
車廂裡,金蘭茫然地抬起頭。
去而複返的青年騎在馬背上,微微俯身,靜靜地看著她。
金蘭回望著青年,隻覺眼前一亮,滿腦子登時浮起八個大字:遇雪尤清,經霜更豔。
好看!
金蘭有個不為人知的愛好:她平生就喜歡生得漂亮的人,不論男女,隻要生得好看的,她都愛多看幾眼。
女子可婉約,可婀娜,可明豔,可清麗。
男子可端正,可俊朗,可軒昂,可韶秀。
總之,千種風情,萬般風流,多看看標致的人,她陶醉其中,心情舒暢,有時候甚至可以暫且擺除祝氏罩在心頭的陰影。
可惜她幾乎不出閨門,看美人的機會不多。
被羅雲瑾擄走的危急關頭,金蘭還忍不住分心了一下,深深為羅雲瑾惋惜:相貌出眾,萬裡挑一,卻是個橫行霸道的閹豎,真是暴殄天物啊……
危機解除,金蘭一時走神,沉醉在青年雍容的風姿之中。
她的丫鬟剪春卻心裡一個咯噔,茫然地想:小姐今天是什麼鬼運氣,命裡犯爛桃花麼?
對一個已經定親的小娘子而言,大庭廣眾之下被一個血氣方剛的陌生男子盯著看這麼久,傳出去可不妥啊……
羅雲瑾畢竟隻是宦官,親王可是正經男人。
陳家是書香人家,看重名譽……
不等剪春動作,朱瑄收回視線,握拳抵在唇邊,又是兩聲輕咳,低頭從袖子裡拈出一條發帶。
金蘭輕輕啊了一聲。
那是她箍發的珍珠頭須,之前剪春幫她卸下首飾的時候扯鬆了發帶,她又被羅雲瑾塞來塞去折騰那麼久,蚌珠髻上戴的茉莉花早就掉光了,珍珠頭須也徹底鬆落,不知道掉到哪兒去了。剪春剛才幫她整理妝容的時候還嘀咕了兩句。
原來是這位親王撿到了。
朱瑄伸出手。
金蘭下意識伸手去接。
她握住失而複得的珍珠頭須,覺得自己應該說些感激的話,什麼“救命之恩、銘感五內”之類的,醞釀半天,卻隻能乾巴巴地、斷斷續續地道:“謝……多謝。”
好像太失禮了,回去她就告訴賀老爺今天發生的事,讓賀老爺出麵代她致謝。
朱瑄臉上沒什麼表情。
金蘭想起自己現在蓬頭垢麵,臉上眼淚還沒乾,紅紅白白的,樣子肯定很狼狽,而對方氣質高雅,不由有些羞赧,抿嘴笑了笑。
被徹底無視的剪春偷眼看看朱瑄,再看看金蘭,眼皮直跳。
爛桃花,絕對是爛桃花!
剛才那位羅統領注視小姐的眼神,怎麼說呢,就像白日裡見了鬼。
眼前這位看小姐的眼神和羅統領的有點像。
又有那麼一點不同。
他沒有羅統領那麼驚訝,似乎很平靜,平靜到麵無表情。他長相清秀,眉眼如畫,怎麼看怎麼讓人舒服,這種冷淡到漠然的表情放在他臉上也帶了點溫柔繾綣的味道,是個讓人無論如何都提不起戒心的人,眼神淡然又深邃,甚至可以說得上溫和。
而溫和背後卻又隱隱有一種無形的、讓在場眾人緊張得透不過起來的威壓。
天家骨血,隨隨便便的一個眼神,也掩不住骨子裡生於俱來的貴氣。
他的衣著並不是特彆華貴,一身玄色暗紋盤領窄袖袍,腰間係帶空蕩蕩的,沒有佩戴多餘的佩飾,束發的玉冠也是樸素式樣,不像時下那些追趕時髦的紈絝子弟那樣簪花戴金,騎的馬看起來也普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