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春看得出賀老爺和祝氏都不想把事情鬨大,陳家這門親真的保不住,哭得更傷心了。
祝氏脾氣暴躁,小姐在家的時候事事小心,隻有親戚家的表姐們來家串門的時候才能無拘無束和她們玩一會兒。陳家上上下下喜歡小姐,陳家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不和,成天鬥眼雞一樣吵鬨不休,把婆婆陳母氣得直跳腳,可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卻都很喜歡小姐,每次來賀家總會帶好茶果麵點給小姐吃,盼著她嫁進陳家和她們作伴。妯娌好相處,公婆不是多事的人,還是親戚,這麼好的親事,怎麼說沒就沒了?
“阿妹。”祝氏權衡利弊,語氣柔和下來,歎口氣,“現在是枝玉的緊要關頭,咱們家不能鬨出醜事,陳家這門親不要也罷,以後娘再給你挑個好的。”
金蘭麵色蒼白。
她明白了,祝氏進門前已經打定了主意,之所以和她說這番話,就是想讓她徹底死心。
金蘭一動不動、筆筆直直地站著。
老家民風守舊,小娘子被婆家人懷疑貞潔,氣性大的早就尋死覓活來證明自己的清白了。昨天被擄走時她也做好了舍生取義的準備,可她那麼做為的是枝玉。
此時此刻,麵對陳家的懷疑和嫡母的質問,她完全沒有以死來證明自己清白的念頭,甚至不想多費口舌為自己辯解。人貴在自愛,她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若她是男子,她當打到羅雲瑾家門前為自己報仇,可惜她是女子,而且羅雲瑾是達官顯宦,賀家招惹不起,所以她隻能委曲求全。
賀老爺好幾次欲言又止,見金蘭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裡,雙唇隱隱發青,低垂的眼睫和圓圓的小臉透著倔強,模樣說不出的可憐,不由得長歎一聲,臉上扯出幾絲笑,“阿妹彆怕,你是枝玉的姐姐,以後枝玉給你做主,一定能幫你挑到好人家。”
枝玉入選秀女,獲得皇家的認可,已是身價百倍,就算她最後不能留在宮中侍候貴人也會求娶者如雲。金蘭是枝玉的姐姐,雖然不夠大方,但圓臉豐頰,唇紅齒白,生得珠圓玉潤的,賀家若放出選婿的消息,求娶的人也不會少。
祝氏也是這個打算,緩和了神情安撫金蘭,“你乖乖的,以後娘給你做主。”
又叮囑剪春,“今天的事情給我爛在心裡頭,一個字不準多說!”
剪春忙抹淚點頭答應。
祝氏出去了,賀老爺跟在後麵往外走,臨出門時又轉過身,猶豫了一會兒,慢慢走到金蘭身邊。
“阿妹……”他無措地搓搓手,看著金蘭,“你要是傷心就哭出來,彆忍著,會忍出病來的。”
這個女兒向來乖巧……也是因為這份乖巧,祝氏才容得下她。
金蘭聽了賀老爺關心的話,忽然一笑。
賀老爺一愣。
剪春也呆住了。
小姐該不是傷心傻了吧?
金蘭看著門口祝氏離去的背影,淡淡道:“爹……我哭了,您就會疼我嗎?”
賀老爺頓時變了臉色,雙眼倏地通紅。
剪春更是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小姐多聽話啊,祝氏讓她往東她絕不往西,她都這麼聽話了,為什麼老爺太太從來不心疼她?
“哭有什麼用呢?”金蘭喃喃低語,“哭了也不會有人心疼我,憐惜我……我不能哭,我得自己照顧自己。”
很久很久以前,金蘭也是個有脾氣、嬌嬌軟軟的小娘子,不小心跌了一跤摔傷了手,養娘丫鬟過來扶她,她非要捧著隻擦傷了一點皮的手背繞過大半個院子去找阿娘,看到阿娘,忍不住就要撒嬌,覺得自己受了好大的委屈,要阿娘哄她。
阿娘病逝以後,她像是在幾天之內陡然長大,她不再活潑,也不再嬌氣,哪怕有一次從台階上摔下來,血淌得到處都是,她也沒掉過一滴眼淚。
金蘭年紀不大,平時斯文羞怯,一舉一動都帶著天真的稚氣。
在賀老爺的記憶中,她總是本本分分地站在祝氏身邊,或是本本分分地待在她自己的屋子裡,從沒使過性子,也從沒和家裡人吵過架。大女兒、二女兒沒出閣前,不滿祝氏的偏心,把家裡攪得烏煙瘴氣,三女兒從來沒有忤逆不孝,乖得他們家的親戚都心疼。
今天陳家上門退親,賀老爺怕金蘭承受不住,甚至擔心她尋死。
但金蘭卻比他和祝氏還要平靜,平靜得近乎淡然。
她沒有訴委屈,也沒有埋怨賀老爺和祝氏不為她爭取,更沒有一哭二鬨三上吊逼他們為她做主。
賀老爺本該慶幸的,他應該為女兒的懂事而感到輕鬆,可金蘭簡簡單單的一句“您就會疼我嗎”卻像利箭一樣穿過他的胸膛,讓他雙手忍不住哆嗦起來,哆嗦得險些站不穩。
他這才明白,金蘭看著天真孩子氣,其實她什麼都懂,什麼都記在心裡。
十年的失望,十年的辛酸,十年的苦楚,全都在這一句裡頭。
賀老爺心頭大慟,羞愧交加,長歎一聲,轉身離去。
金蘭看也沒看他一眼。
剪春抱住金蘭,哭得一抽一抽的,“小姐,你想哭就哭吧,我陪著你。”
金蘭笑笑,拿帕子給剪春擦眼淚,“彆哭啦,以後有的愁呢。”
……
祝氏很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
陳母自知有愧於賀家,拿到信物,千恩萬謝,一遍遍朝祝氏和賀老爺賠不是。
夫妻倆滿心不舒服。
陳母哭過一場,眼圈微紅,示意跟隨的養娘把送給金蘭的禮物搬進院子,一擔擔提盒抬到前廊,綾羅綢緞、吃食用具,全都係了大紅綢子,滿滿當當的擺滿了地,養娘都找不到插腳的地方。
“阿妹是我看著長大的,我是真喜歡她。”陳母哭著和祝氏告辭。
祝氏心中冷笑:既然真心喜歡阿妹,為什麼還要來退親?果然讀書人家就是會裝模作樣!
這時,照壁後麵忽然傳出腳步聲,養娘快步走出,小聲道:“太太,三小姐說想和舅太太說句話。”
祝氏眉頭緊皺。
阿妹這又是何必!悄悄地退了親事,大家以後還是親戚,非要揪著陳母不放,反倒是她自己自取其辱。
祝氏不想讓金蘭當眾丟人,陳母卻哽咽著點點頭,“可憐啊……讓我和孩子說說話吧。”
金蘭就等在照壁後麵,剪春給她梳了頭發,挽蚌珠髻,戴幾朵木芙蓉通草花,靜靜地站在那裡,見了陳母,還沒開口說什麼,先眉眼微彎笑了笑,杏子似的雙眸又清又透,沒有一絲怨憤之意。
陳母淚落紛紛,摟住金蘭哭了起來,“阿妹,我們陳家對不住你……”
金蘭鼻子酸酸的,依偎在陳母懷裡,“舅媽……您和我說實話,是不是羅統領逼你們的?”
陳母的哭聲霎時停了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