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枝玉看著盛裝的金蘭上了車輿,咬著嘴唇,把哭聲全部吞回嗓子裡,不停低頭擦眼淚。賀枝堂站在一邊。
金蘭上車前,回頭望一眼自己的家人,目光落在賀枝玉和賀枝堂身上,微微一笑。天清氣朗,明豔日光灑滿她全身,她站在那裡,雙眸猶似一泓秋水,笑容燦若春華。
姐姐走了。
以後好生照顧自己。
鞭炮炸響聲綿密如夏日驚雷,金蘭轉身離去。
賀枝堂怔怔地望著車輿離去的方向,竟隱隱覺得有些不舍。
他想起那天夜裡,金蘭把他叫到房裡,屏退了下人。他臉上不屑一顧,下巴抬得高高的,其實怕得不行,以為金蘭要打他。
金蘭沒打他,叮囑他以後好好跟著祝舅父學怎麼打理家業,說著說著,忽然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腦袋,聲音帶笑“這麼淘氣,我早就想抽你了。”
三姐不曾這麼俏皮地和他說話,賀枝堂不由呆住了。
昏黃的燭火映在金蘭臉上,她膚光勝雪,眼中含笑,捏了捏枝堂的臉“寶哥,你該懂事了,以後多跟著長輩出去走走,見見世麵。”
賀枝堂臉上登時漲得通紅。
不一會兒,枝玉推門進屋,看到枝堂也在,翻了個白眼。
金蘭一手拉著枝堂,一手拉著枝玉。
“以後我不在家,你們倆要互相照應,你們是姐弟倆,誰能比你們更親近”
枝玉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一聲,偷偷掐枝堂的手,枝堂狠狠瞪枝玉一眼,含糊地出聲附和。
耳邊歡笑雷動,鼓樂齊鳴。
賀枝堂擦了擦眼睛,手背一陣濕意,他呆了一下,繼而嚇了一跳,詫異地盯著自己的手背看,心裡仿佛空落落的。
好像被人挖走了一塊肉一樣。
車輿動起來的一刹那,賀老爺眼中淌下淚來,快步追上前,“金蘭金蘭”
爹爹對不住你啊爹爹還沒來得及補償你啊
賀老爺想說什麼,在宮人攙扶下登上車輿的金蘭一無所知。
她早就不在乎了。
祝氏是壓在她稚嫩肩頭的一座大山,每次開口,她先得斟酌語氣以防不小心戳中祝氏的哪一塊心病,逢年過節闔家團圓,她得儘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免得刺了祝氏的眼睛讓祝氏不痛快隻有回到自己的院子,她才能放下重擔,做點自己喜歡做的事,對著剪春撒撒嬌。
賀家是生養她的地方,但賀家不是她的家。
阿娘在的時候,阿娘是她的家,阿娘走了,她的家也沒了。
所以雖然懷疑皇太子的用心,畏懼後宮,因而對賀家有些戀戀不舍,巴不得太子突然反悔說不娶她了,但當真正離開賀家的這一刻,金蘭心中沒有一丁點的留戀,隻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感覺鬆了口氣。
一口鬱積於心、足足憋了十多年的氣。
像養在籠中的鳥兒終於解開束縛,展開雙翅,開始學著振翅飛翔。
金蘭胸中陡然騰起豪邁之氣,精神抖擻地坐起身。
這一動,滿頭珠翠搖晃,沉重的鳳冠壓得她頭都抬不起來。兩名跪坐的女官連忙直起身,攙住她的胳膊,扶著她坐穩。
金蘭被自己噎了一下,嘴角抽了抽,趕緊坐好。
身著厚重的皇太子妃翟衣禮服,頭戴仿佛有千斤重的鳳冠,坐在搖搖晃晃的車輿裡,聽著車窗外喜氣洋洋的鼓樂聲,她一動不敢動,抬起眼簾望向簾外。
皇太子一身錦衣華服,騎高頭大馬,走在隊伍最前麵,不論什麼時候,他始終舉止端正優雅,光從背影看,倒是器宇軒昂、朝氣蓬勃。
他病懨懨的,居然沒一頭從馬背上栽下去
金蘭坐著走神要是在老家,女婿上門迎親的時候一定會被捉弄,丫鬟養娘會捧著棒槌追著他打,他那個弱柳扶風、我見猶憐的身子骨,輕輕挨兩下,還能站得直嗎不過他身為一國儲君,身份高貴,氣度雍容,身邊跟隨的正副使俱是朝中大臣,賀老爺、祝舅父看到他嚇得腿都軟了,哪敢戲弄他呀聽說連敢勸酒的人都沒有。
仿佛能察覺到背後金蘭的注視,馬上的朱瑄驀地轉過頭,玄冕前的珠串輕輕搖晃,他目光柔和,含笑望著車輿,臉色依舊蒼白,但精神煥發,眸中的笑意滿得快要溢出來了。
金蘭趕緊低下了頭。
他到底喜歡她什麼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