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千步廊。
朱瑄坐在窗前光線明亮的地方翻看《治河總考》和《治河通考》, 屋中幾名年輕官員引經據典,正在激烈討論治河的事,有人說應該疏, 有人說應該堵,他默默聽著, 沒有插話。
天色漸暗,遙遙傳來隆隆的鐘鼓聲, 眾人這才暫且停下爭論,約好第二天再辯。
朱瑄出了值房,發現窗前站了個人,麵闊耳大,鼻直口方, 須發皆白,一身輕紗官袍, 正是工部尚書,他身後的年輕官員細長眼, 頜下短須,當風而立,氣度閒雅, 乃最近剛剛升官的謝騫。
工部尚書笑眯眯地看著朱瑄:“太子殿下對治河可有心得?”
朱瑄道:“略讀了幾本治河的書罷了。”
司禮監太監錢興把持朝政, 內閣元輔鄭茂和他沆瀣一氣, 其餘內閣大臣渾渾噩噩, 民間戲稱他們是“紙糊三閣老, 泥塑六尚書”。工部尚書就是個明哲保身、從不得罪人的周全人, 和朱瑄談笑了幾句,說了些治河的事。
幾人走出回廊,互相謙讓了一會兒,朱瑄目送工部尚書離開。
謝騫沒走,他剛到工部任職,急於做出一點成績,繼續和朱瑄討論剛才年輕官員爭吵的話題:“殿下覺得治河應該以決口合龍為先,還是疏浚為先?”
朱瑄說:“大河綿延數千裡,支流眾多,以堵塞決口來治河,終究不是長久之法。”
謝騫眼前一亮,讚道:“不錯!下官也是這麼想的。”
近年來,大河幾乎連年決口,河道頻繁遷徙,每到汛期,洪水肆意,阻塞運道,淹沒農田,平地成湖,千村萬落漂於一空,水災之後又有病災,民情躁動,動亂頻生……總理河道的官員每年都更換,不過成效甚微。
朱瑄道:“孤聽說山西宋素卿擅於治理河運,於疏浚河道頗有建樹。”
謝騫挑了挑眉:“宋素卿?”
宋素卿可是錢興一手提拔起來的,正兒八經的閹黨。之前有人推薦過宋素卿,說他多年來研究治河,曾經主持修建了橫截汶水的工程,成功整治了會通河,可以為治河總督,文官堅決反對,為了阻止嘉平帝啟用宋素卿,他們彈劾宋素卿在治理運河時壓榨民夫、收受賄賂、毀壞農田、縱容奴仆侵占良田,因為證據確鑿,嘉平帝大怒,罷免了宋素卿,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這次嘉平帝命朝臣推薦治河總督的人選,沒有文官敢提宋素卿的名字。
莫非太子想推薦宋素卿?他就不怕得罪文官,引發眾怒?
謝騫眼神閃爍。
……
金蘭從薛娘娘那裡回來之後,一直在想她的那句話。
周太後和另一外太後……
周太後不是先帝的原配,先帝的元後姓錢,先帝年輕時並不寵愛錢皇後,後來夫妻倆患難與共,貌美如花的錢皇後為先帝哭瞎了一隻眼睛,先帝悔恨交加。那時候周太後因為生養了嘉平帝而成為了貴妃,有太監建議先帝改立有子傍身的周貴妃為皇後,因為錢皇後既無子又是個殘廢,先帝斷然拒絕。駕崩前,先帝怕自己死後錢皇後孤苦無依,叮囑嘉平帝務必儘孝,嘉平帝滿口答應。
等嘉平帝登基,生母周太後在堂,嫡母錢皇後也在世,按例應該尊兩宮為太後,周太後卻派人告訴嘉平帝:錢皇後乃殘廢之人,無子,不足稱太後。她要兒子廢了錢皇後。
群臣反對,嘉平帝也認為母親無理取鬨,一邊敷衍周太後,一邊支持大臣,先帝元後錢皇後最後還是被尊為慈懿皇太後,周太後為皇太後。周太後十分不滿。
……後來,錢太後抑鬱離世。
據說錢太後晚景淒涼。
金蘭打發走其他宮人,問杜岩:“聽說先慈懿太後的族人沒有加封?”
杜岩滿肚子八卦沒地方訴說,見金蘭問,立刻打開了話簍子:“沒有!萬歲爺爺悶著氣呢!”
金蘭伸手夠攢盒,抓了把鬆子糖,問:“怎麼說?”
杜岩站在她麵前,一口氣道:“當年萬歲爺爺要廢了吳皇後,錢太後說吳皇後年輕,難免犯錯,不至於就要廢了她……錢太後為吳皇後說情,老娘娘非要和她對著乾,和鄭貴妃聯手勸說萬歲爺爺,萬歲爺爺還是廢了吳皇後……自那以後,萬歲爺爺對錢太後有了疙瘩,封賞後族的時候次次漏掉錢家人……”
嘉平帝為了鄭貴妃廢掉第一任皇後時,錢太後在世,她勸說嘉平帝不要輕易廢後。周太後聽說,立馬站在鄭貴妃一邊,和鄭貴妃一起慫恿嘉平帝廢後。
所以嘉平帝才能輕而易舉地廢了吳皇後。
為了廢後一事,嘉平帝對錢太後心存芥蒂。錢太後屢受欺淩,又是個半殘之人,哪是周太後的對手?不久就離世了。
金蘭心道:原來勢如水火的周太後和鄭貴妃曾經是一對盟友。
杜岩繼續道:“……等萬歲爺爺要廢王皇後的時候,老娘娘不答應了,王皇後可是她親自選的……朝臣也不答應,萬歲爺爺雖然還是廢了王皇後,不過金印、寶冊都沒收回去,還是在王皇後宮中,對外王皇後還是皇後,在宮裡就不一樣了,每次宮宴,鄭貴妃的鳳輦走在前麵,王皇後的反而在後麵……王皇後怕重蹈吳皇後的覆轍,乾脆閉宮不出,什麼事都不管……每天待在宮裡做針線……隻有過年的時候才出來……”
金蘭問:“太後和鄭貴妃……怎麼就成了如今這樣?”
從宮中傳言來看,鄭貴妃年輕時並不像現在這麼跋扈,她對嘉平帝了如指掌,知道嘉平帝孝順,一直很尊敬周太後,還曾經和周太後聯合起來促成第一次廢後。為什麼這幾年鄭貴妃突然忘了隱忍,明目張膽和周太後對著乾呢?
杜岩想了半天,搖搖頭:“小的也不曉得……宮裡的人說可能是因為老娘娘喜歡王皇後,所以見不得鄭貴妃得寵……”
金蘭若有所思。
鄭貴妃能榮寵這麼多年,果然並不是單單靠嘉平帝的寵愛……早年的鄭貴妃並不出風頭,每次都能很好地利用嘉平帝、周太後、錢太後幾人之間的矛盾來為她自己謀求前程,她突然和周太後決裂,絕不可能僅僅是為了王皇後被廢的事……
王皇後深居簡出,也可能不單單是為了躲避鄭貴妃的戕害……如果周太後非要她爭寵,她早晚會落得和第一任廢後一樣幽居冷宮的下場,她不願做周太後的棋子,乾脆自己閉宮不出。
嘉平帝的後宮還真是劍拔弩張、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金蘭忽然想到一種可能:鄭貴妃這麼憎惡朱瑄,會不會是因為她看到錢太後的淒涼下場觸景生情,所以千方百計要阻止朱瑄即位?
先帝還在世的時候,周太後已經藏不住她對錢太後的嫉妒憎恨,仗著自己生了嘉平帝,多次鼓動心腹上疏廢後,先帝擔心自己死後周太後加害錢太後,特意下旨廢除了殉葬製,將錢太後托付給兒子嘉平帝,還不止一次當著朝臣的麵囑咐他孝敬嫡母,嘉平帝口口聲聲答應會將錢太後視作親母……到頭來,先帝的一番苦心不過是徒勞而已……
錢太後一生孤苦坎坷,成了殘廢,晚年還被周太後欺淩,堂堂元後都是這個下場……鄭貴妃不可能不擔心她自己的將來。
說了會兒閒話,兩名提督太監捧著乞巧宴的賬本求見。
金蘭接了賬本看,臉上表情微微一變。
燕窩每兩售銀十兩……在老家隻要八錢……洋糖一斤五兩……市麵上的是五分……一隻活兔十兩……市麵上能買十幾隻肥的……
她知道宮中采買總要比市價貴許多,這也不是提督太監故意隱瞞,鴻臚寺、司禮監、禦用監、尚膳監和宮外采買肯定會層層克扣,都是默認的規矩……她手中這份賬本並不出格,如果她較真的話,那就是大笑話了……她收斂了臉上表情,讓杜岩帶著兩名提督太監去吃茶。
等朱瑄從外麵回來,金蘭忍不住和他算賬:“宮裡的瓜果肉菜動輒幾十兩……這要是在我們老家,幾十兩夠過一年。”
朱瑄輕笑:“向來如此,要是沒有一點油水,誰願意搶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