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枇杷樹(1 / 2)

提燈裡的蠟燭快燃儘了, 兩簇搖曳的昏黃幽光漸漸被冷沁的月華吞沒,夜色冰涼,晚風拂過,送來縷縷清冷馥鬱的暗香,誰家種的桂樹開花了。

謝騫是錦繡堆裡打滾長大的膏粱子弟,鮮衣怒馬, 風流浪蕩, 從未受過一點磨難,他儘情揮霍自己的天資,倨傲自負, 少年不識愁滋味。直到那年,他親眼見證和自己不相伯仲的薛季和從雲端跌入塵埃,他看見瘦骨嶙峋的薛季和佝僂著跪倒在泥水中承受鞭打時依然倔強挺立的脊背

他沒有參加那年的會試。同窗好友問他為什麼退卻,他笑著道“我才疏學淺, 腹內空空, 還得多讀些書才行,就不貽笑大方了。”

長輩們很欣慰,誇他穩重謙遜。謝太傅特意寫了“滿招損、謙受益”幾個字勉勵他。

他回到家鄉,疏遠昔日的狐朋狗友,每日閉門苦讀,認真研讀時文, 幾年後他再次進京赴考, 筆下文字已經頗具風骨, 這一次他沒有辜負自己少年時的才名, 一舉奪魁,高中狀元。當他頭戴金花烏紗帽,身著大紅袍,騎馬走過天街的時候,他腦海裡浮現出曲水流觴那日薛季和站在謝太傅身側靦腆微笑的模樣。

如果薛季和沒有突遭家變他相貌出眾,氣度不凡,穿紅袍遊街時不知道會迷住多少北地閨秀。

謝騫下意識想拿起酒杯以酒澆愁,手指抓了抓,隻抓到寒涼如霜的空氣,他用力抹了把臉,沉痛地道“我後來請好友疏通打點,想讓你好過點,教坊司的人說你病死了,屍首已經送出城焚燒祖父和我不知道你進了宮,托人在真定府幫你立了衣冠塚季和,你以後真的打算留在宮裡”

他出身高貴,詩書滿腹,誌向遠大,怎麼可能甘心一輩子與人為奴、做一個任人輕賤的閹人

羅雲瑾眼眸低垂,臉上神色冷淡,無悲無喜。

謝騫回憶往事,幾度淚落紛紛,他卻始終靜默無言,沒有一絲被觸動的跡象。

“謝侍郎以為我還有其他選擇嗎”他反問,語氣淡漠。

謝騫眸中閃過一抹喜色“錢興多行不義,得意不了太久,多半不能善終,你何必蹚這渾水你可以外放到地方去,我這些年也積累了些人脈,你想去那裡我可以為你疏通關係。”

京師看似一片平靜,其實波雲詭譎。去地方駐守或是做鎮守太監當然不如近身侍候天子這麼風光得意,但是至少可以保住性命。

羅雲瑾抬眸,不無譏諷地問“謝侍郎想勸我和文官聯手扳倒錢興”

謝騫一怔,搖搖頭“季和,我隻是希望你能儘早抽身。司禮監太監聽起來風光得意,真正能善終的不多何況如今朝中又是這樣的情形,一旦變天,錢興和他的黨羽有一個算一個都躲不了。你得早些為自己準備好退路。”

“不勞謝侍郎為羅某籌謀。”羅雲瑾麵色冰冷,“夜色已深,請回。”

謝騫沉默了一會兒,抬眸凝視無動於衷的羅雲瑾,歎口氣,麵容一肅“季和,我好歹也是魁首狀元,可我在翰林院待了這麼些年一直沒有升遷,次次考評隻是中等。宮宴上聖上命我賦詩,我回回喝得醉醺醺的,站都站不穩,被聖上當眾訓斥你以為我當真不修邊幅我祖父是聖上最信任的功臣,聖上早就想重用我,我不敢呐你看看朝堂都亂成什麼樣了內閣大臣一個個明哲保身、敷衍了事,讓司禮監騎在頭上頤指氣使,我一腳插進去了,到時候夾在中間受氣,怎麼全身而退”

“季和,我不是貪戀功名利祿之人,不會勸說你和文官合作,現在的局勢太亂了,你趁早抽身為好。”

他看著羅雲瑾,目光真誠,句句都是肺腑之言。

羅雲瑾心如鐵石,唇邊一抹諷笑,一字一字地道“謝侍郎,薛季和早就死了。”

他說出自己以前的名字時,神情依然沉鬱冷漠,那個才華橫溢、文質彬彬的世家公子,確實已經死去了。

現在的羅雲瑾,心狠手辣,暴戾冷酷,早已不是過去的薛季和。

自己每一次提起薛季和這個名字就是在他心底埋藏最深的瘡疤上狠狠地剜一刀。

謝騫怔愣良久,心中五味雜陳,苦澀地道“我當真不是來試探你的,也不是想以舊情來拉攏你羅統領,你年紀比我小,當年你在謝家的時候我和從兄弟們沒有好好待你,後來薛家出了事,他們都很後悔,那時候我們年輕氣盛,心裡佩服你,嘴上卻不肯承認羅統領,我是你表哥,你什麼時候想通了,直接來找我,我隨時恭候。”

“你是我祖父最得意的學生,祖父他要是知道你”

謝太傅如果知道司禮監那個惡貫滿盈、殘殺文官的羅雲瑾就是薛季和,該是何等的傷心失望

謝騫歎口氣,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了。

啪的一聲細響,提燈裡的燭火被夜風吹滅,一縷青煙嫋嫋騰起,滿院如水的月光。

羅雲瑾站起了身。

侍者聽到謝騫離開的聲音,打開門迎他進屋。

羅雲瑾草草洗漱一番,躺倒在枕上,侍者挪燈入帳,他忽然道“把窗子支起來。”

侍者不敢多問,恭敬應是,支起了窗扇。

窗下一排枝繁葉茂的枇杷樹,碧綠的枝葉浸潤在如水般潺潺流淌的月華之中,階前籠下婆娑樹影。

羅雲瑾和衣而臥,眸光暗沉,目光望向窗外,定定地凝視著那幾株枇杷樹。

薛季和這個名字聽起來竟然是那麼的陌生謝騫張口叫他的時候,他居然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他想起那年過年的時候,燈火如晝,一家人圍聚一堂,祖父抱著他,一個字一個字教他背“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季和啊,你要記住,薛家世代人才輩出,你是薛家子弟,讀書不僅僅隻是為了考取功名。”

羅雲瑾揉了揉眉心,把突如其來的回憶趕出腦海。

何其諷刺,給了他氣吞日月的抱負和誌氣,又給了他卓越的天資,偏偏讓他成了一個最為士大夫所鄙夷的閹人。

他躺著出了一會兒神,突然猛地坐起身。

侍者嚇了一跳,手擎燭台迎上前“統領您有什麼吩咐”

羅雲瑾置若罔聞,幾步出了臥房,袍袖獵獵飛揚,大踏步衝到廊下的枇杷樹前,麵色冷凝。

侍者緊跟在後麵,見他望著階前的枇杷樹發怔,小心翼翼地問“您想吃枇杷”

枇杷的季節已經過了,而且北邊氣候寒冷,這幾株枇杷樹從移栽到現在還從沒結過枇杷果,倒是年年開花。

羅雲瑾一言不發,伸手摘了幾片枇杷葉,五指並攏,緊緊攥住,轉身回房。

侍者一頭霧水地跟著他回屋。

寒風蕭瑟,落雪紛飛,疊翠假山和虯曲的古木上積了一層薄薄的新雪,石階間斑駁陰濕的苔痕被初雪覆蓋,院中池水漸漸凍住,水麵結了一層剔透的冰淩。

廊廡空蕩蕩的,北風呼嘯而過,從袖口、領子鑽進去,宛如一條冰冷的蛇在身上盤旋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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