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道官惱怒於嘉平帝對周家的偏袒,上疏為羅雲瑾說了幾句好話。
周太後固然不甘心,但是事已至此,再派誰去河間府都不可能改變事實,連羅雲瑾都不願包庇周家,誰還敢昧著良心說周家沒占有主的良田?隻能揭過此事。
現在內官監采買換了尚偉。
金蘭記得尚偉,他以前在都知監任職,好像是羅雲瑾提拔起來的。
看來羅雲瑾並沒有失勢。
……
午後又落了一場暴雨,廊前垂掛起厚厚的雨簾,水花濺入長廊,濕漉漉的,宮人們的袍角都打濕了。
羅雲瑾身穿青色圓領單袍,立在長廊前,眺望遠處聳立在大雨中的乾清宮,濕透的袍角貼在腿上,肩背也淋濕了一大塊。
幾名內官手捧漆盒,嬉笑著從他身邊經過,目光落到他臉上,腳步一頓。
其中一人皮笑肉不笑地道:“喲!這不是羅大統領嗎?這麼大的雨,您怎麼站在這裡淋雨,不找個地方躲躲?”
廊中其他內侍對望一眼,不敢插話。
羅雲瑾雖然沒有入獄,但是被周太後打發到直殿監當差,以示懲戒,嘉平帝不想惹惱母親,沒有插手管。嘲笑羅雲瑾的內官是司禮監太監徐選,平時和錢興走得很近,他們得罪不起。
見羅雲瑾不答話,徐選眼珠一轉,指指台階下禦溝衝上來的汙水:“差點忘了,羅統領如今是直殿監的人了,你看看我這記性……羅統領,您看,這裡的汙水都漫到階前了,羅統領記得打掃乾淨點,免得貴人們路過時臟了貴人們的靴鞋。您辦事想來謹慎,可彆陰溝裡翻了船。”
羅雲瑾淡淡地瞥一眼徐選,眸光鋒銳。
徐選被他這個眼神看得肉跳心驚,氣勢陡然弱了下來,不想當著一眾內侍的麵露怯,強笑了兩聲,拂袖而去。
羅雲瑾看都沒看他一眼。
其他內侍暗暗佩服,有心上前巴結兩句,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徐選在司禮監待了七八年,靠著奉承錢興作威作福。羅雲瑾比他年輕,平步青雲,前途無量,他曾想討好羅雲瑾,羅雲瑾卻不理會他。他不滿已久,今天終於譏刺了羅雲瑾幾句,雖然羅雲瑾沒什麼反應,他卻覺得自己占了上風。
身邊幾個內侍知道他向來嫉恨羅雲瑾,堆起笑臉吹捧:“徐爺爺好大的威風!羅雲瑾算什麼,得罪了老娘娘,又被趕回去掃地了!”
羅雲瑾是直殿監出身。
徐選哈哈大笑,到了乾清宮,迎麵看見乾清宮的一位掌事太監走了過來,笑著和對方打招呼:“韋公公這是從哪裡來?”
韋公公神色緊繃,心不在焉地掃了他一眼,沒有答話,拱拱手,拔步走了。
徐選氣了個倒仰:一個掌事太監罷了,居然敢甩臉子給他看?
身邊的人立刻噤聲。
徐選臉色陰沉,進了內殿,探頭往槅扇裡麵看了看,今天嘉平帝和鄭貴妃在後廊賞雨吃酒,他剛才奉命去禦酒房取今年新釀的荷花蕊和浮玉春。
內侍朝徐選搖了搖頭:“韋公公剛才進去了,說是有要事稟報,皇上正和他說話,您先等等。”
徐選隻得站在門口等著。
雨勢沒有減緩的跡象,殿前一片嘩嘩啦啦的水聲。槅扇裡麵忽然響起茶盤落地的鈍響,接著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是宮人內官的驚叫。
幾名宮人驚慌失措地奔出槅扇,其中一人不小心絆了一跤,連滾帶爬衝到門前:“快去傳太醫!”
徐選心口狂跳,抓住一個宮人:“萬歲怎麼了?”
宮人臉色煞白,小聲道:“剛才韋公公稟告皇上,說錢公公私底下和朝臣過從甚密,還拿出一堆信件,都是錢公公親筆所書,韋公公說錢公公平時經常大肆議論皇上家事,言語不恭……皇上看了幾封信之後,雷霆大怒,氣暈過去了!”
徐選臉上血色褪儘,手中漆盤跌落在地。
……
消息傳到朱瑄耳朵裡時,他正在書閣練字。
韋公公本來就是他安排的,他自然不會意外。楊寅花了數月時間收集到錢興的親筆信,他本來早就可以把信遞上去,但是嘉平帝實在太反複了,在沒有絕對的把握之前,他不想浪費那些私人信件。
而且他將來需要在群臣麵前立威,錢興是他殺雞儆猴最好的人選。殺了錢興,既能震懾群臣,又能收攬人心,還能迅速扶持他的人手,一舉多得。
現在他不打算等了。
天降異象,嘉平帝必須找一個替罪羊出來穩定人心,他已經對錢興有了疏遠之心,之前包庇錢興,隻是因為不想讓朝官得意。
現在韋公公送上那些信,以嘉平帝的性子,一定恨不能宰了錢興。
朱瑄放下筆,披上防雨的鬥篷,換了雙木屐,吩咐近侍:“你回去告訴太子妃,我今天可能晚點回去,讓她自己先用膳。”
又叮囑一句,“不是什麼大事,彆嚇著她。”
近侍應喏。
朱瑄趕到乾清宮的時候,太醫們早就到了。
宮人回稟說嘉平帝身體不好,氣怒攻心,一時背過氣去,剛剛紮了針,已經醒了。
朱瑄一邊聽著,一邊往裡走。
一陣裙琚窸窸窣窣聲,宮人打起簾子,鄭貴妃從裡麵走了出來,不是平時濃妝豔抹的模樣,臉色灰敗,神情恍惚,腳步虛浮,四五個宮女攙扶著才勉強站得穩,身上穿的織金襖裙上一片淋漓汙跡。
擦肩而過時,鄭貴妃突然抬起臉,眯著雙眸看了朱瑄一會兒,冷笑著一字一字道:“太子當真好手段。”
朱瑄沒有看她,徑自走進內室。
宮女們麵麵相覷,噤若寒蟬。
鄭貴妃渾身發抖,臉上的脂粉撲撲簌簌往下掉落,冷冷地道:“回昭德宮!”
宮女們連忙答應一聲,簇擁著她出了乾清宮。
……
嘉平帝被氣暈的消息很快傳遍大內宮城。
金蘭事先從書閣內侍那裡聽說乾清宮出了事,沒有驚慌。
夜裡她一個人吃了些角子,靠坐在榻上看書。
戌時一刻,朱瑄又打發人回來,說他今晚會回來得很晚,要她用過膳先睡,不必等他。
金蘭問內侍:“到底出了什麼事?”
內侍跪在珠簾外,回答說:“回殿下,乾清宮的韋公公奏告聖上,說掌印太監錢興私底下議論宮闈秘事,和地方總兵過從甚密,還拿出了錢興的私人信件,聖上大怒,剛才已經命人收押錢興。”
外人自然不知道信上到底說了什麼,不過錢興專門為嘉平帝做一些不光彩的事情,知道許多宮闈私密,信上所寫多半是皇家醜聞。
嘉平帝怒不可遏,當場氣暈了過去,醒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命人關押錢興。
錢興趕到乾清宮,脫冠伏地大哭,這回嘉平帝沒有心軟,見都沒見他。
金蘭心道,錢興這回是真的觸了嘉平帝的逆鱗,嘉平帝可以縱容他搜刮民脂民膏、殘害官員,唯獨不能容忍他藐視自己、泄露宮闈私事。
她想等朱瑄回來再睡,繼續看書。
小滿從外麵走進來,取下燈罩,換了支蠟燭,小聲道:“殿下,聽說鄭娘娘也病了。”
金蘭抬起頭。
小滿拿起一柄宮扇,坐在腳踏上給她打扇,眉飛色舞地說:“小的剛剛打聽來的,鄭娘娘今天在乾清宮陪萬歲吃酒,萬歲有點醉了,看完錢興的信,登時就滿臉漲紅,氣暈了過去,鄭娘娘留下照顧萬歲,萬歲醒來之後,拉著鄭娘娘手,說了一句話……”
他停頓了一下,故意賣了一個關子,接著道,“萬歲感歎說,朕為貴妃淪為天下人的笑柄,必將遺臭萬年。乾清宮的宮女親耳聽見的!她們還說,鄭娘娘的臉色立馬變了。”
金蘭怔了怔。
嘉平帝和鄭貴妃年齡相差太大,本就是宮中禁忌,鄭貴妃最為忌諱這事,如今嘉平帝當眾說出這樣的話,不知道鄭貴妃心裡會是什麼感受。
錢興肯定在信中取笑嘉平帝對鄭貴妃的迷戀,不然嘉平帝不會突然生出這樣的感歎。
這封信說不定是朱瑄特意安排的,鄭貴妃沒有親手殺了淑妃,但是鄭貴妃欺辱淑妃是真,這些年對他的打壓也是真。
燭火搖曳。
金蘭出了一會兒神,繼續看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