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八月十二日, 按照慣例, 文武百官、勳貴宗親、耄耋老人勸進, 朱瑄拒絕,百官再次勸進, 朱瑄再次拒絕, 如此三次後,朱瑄奉遺召,命勳戚大臣祗告天地、宗廟,正式登極皇帝位,宣布明年為景元元年。
緊接著, 朝廷將會於月底頒布由內閣大臣起草的、以朱瑄的名義發布的即位詔。
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每天翹首以盼,等著朝廷頒布即位詔。
即位詔按例會宣布天下大赦, 然而百姓們關心的並不是新君要赦免多少人,而是他會怎麼整頓前朝遺留的積弊、打算怎麼處理濫觴的傳奉官、如何處理屍位素餐的內閣大臣, 以及他將會怎樣對吏治進行改革, 施行多少新政, 而這些新政是否對他們有利。
由於即位詔由內閣大臣起草,內閣大臣暫時沒有出現人事變動。鄭茂仍然為內閣元輔, 他和其他幾位閣老是前朝老臣, 先帝駕崩不足半年,朱瑄不能立刻處置他們。
朝中暫時沒有出現大的變動。後宮之中,嘉平帝的後妃宮眷已經搬出各自的宮苑, 住進一座狹小潮濕的偏殿。她們以後將深居簡出, 很少出現在宮宴之上, 每日吃齋念佛,默默度過以後漫長的寂寞歲月。
金蘭去偏殿探望薛娘娘和李選侍,兩人受寵若驚,給她行禮。
她們之前一直在仁壽宮照顧周太後。周太後瘋瘋癲癲,她們從早到晚不能合眼,心力交瘁。金蘭知道以後,下令讓她們搬出仁壽宮,讓宮女去照顧周太後,每隔半個月一次輪換,當值宮女可以拿到豐厚的賞賜。
宮女和後妃全都鬆了口氣。
薛娘娘和李選侍對如今的生活很滿意。嘉平帝活著的時候,她們一點都不期盼來自嘉平帝的寵愛,嘉平帝駕崩,她們一切如常,不過是換個屋子住罷了,隻要朝廷不逼著她們殉葬,哪怕要她們落發出家都行。
金蘭卻皺眉說:“這裡太逼仄了,而且和園子離得遠,以後娘娘們想去園子裡逛逛,不甚方便。”
薛娘娘愣了一下,和李選侍對視一眼,沉默了一會兒,苦笑著說:“以後我們就不去逛園子了。”
她們是先帝的後妃,先帝已死,她們應該心如槁木、貞靜淡泊,就像民間守寡的寡婦一樣,她們得小心翼翼地隱藏自己的蹤跡,安安靜靜地待在偏殿裡,不能出去丟人現眼,更不能開開心心地到處遊逛。
夫乾,婦坤,乾天,坤地,以地承天,現在她們的天垮了,她們怎敢縱情遊樂?
李選侍笑著道:“皇後娘娘不必為我們傷懷,這裡很好,清清靜靜的,您指派的掌事太監和女官都是厚道的人,事事周到,不會難為苛待我們。我們每天吃吃喝喝,抹抹牌,過得很自在。”
金蘭拉住薛娘娘和李選侍的手,正色道:“娘娘們說笑了,皇上和我都不是嚴苛之人,娘娘們隻需和以前一樣,不必太忌諱。”
嘉平帝死了,後妃們就沒有享樂的資格了?實在是悖理違情。她們後半生不能踏出宮闈一步,如果連逛逛園子都會引來非議,未免活得太單調無趣。
薛娘娘和李選侍擦了擦眼角,“皇後寬和仁厚,我們當然是知道的,不過……”
金蘭打斷二人,笑著道:“皇上那邊也不會說什麼。我回去讓內官監再擇一個寬敞的住處,園子東北角那一塊殿宇空闊,平時沒什麼人往那裡去,娘娘們住著正合適,又僻靜又寬敞,娘娘們平日裡煩悶了,就去園子裡逛逛。正月雪夜探梅,二月楊柳蕩千,三月閒亭對弈,四月觀花,五月、六月水閣碧池采蓮,七月桐蔭乞巧,八月瓊台祭月,九月重陽賞菊,十月文窗刺繡,冬月、臘月圍爐博古、踏雪尋詩……”
薛娘娘和李選侍呆住了,聽她一句句描繪以後的生活,眉宇間的淒苦之色慢慢褪去,麵露神往。
金蘭拍拍薛娘娘的手:“到時候娘娘們可彆整日悶在屋子裡,還可以修一個跑馬場,養幾匹馬,娘娘騎術精妙,可以教其他人騎馬。”
薛娘娘這回沉默的時間更長,眼圈泛紅,慢慢站起身,李選侍也站了起來,兩人一起朝金蘭下拜。
金蘭嚇了一跳,趕緊起身扶起兩人。
薛娘娘拿帕子抹了抹眼角,哽咽著道:“皇後娘娘仁愛寬厚,我們有福氣。”
她們是先帝的後妃,先帝已經入土為安,還有誰會管她們的死活?她們早就做好了吃齋念佛的準備,不敢奢望太多,隻求能夠平靜順遂地度過後半生。
皇後娘娘不忘之前的情誼,體諒她們的難處,不願拘束她們,真心為她們打算。
她們真的很幸運。
……
晚上朱瑄下朝回來,金蘭和他說起給後妃們另外擇選住處的事。
朱瑄同意她的決定,想了想,道:“麟禧宮那一片很合適,空屋子多,和園子離得近,景致秀麗,不過很久沒人住了,得先修繕。這事交給掌事太監去辦。”
宮中有三處修築的花園,除了禦花園外,麟禧宮所在的東北角也有一處園子。麟禧宮和乾清宮、坤寧宮離得遠,重重宮門相隔,平時很少有人去那邊走動,後妃們住在那裡很合適,想什麼時候逛園子就能什麼時候出門,不用擔心回避外人。
金蘭給朱瑄夾菜,笑著說:“你不反對就好。”
朱瑄笑了笑,吃過飯,叫來掌事太監,吩咐他派人去修繕麟禧宮。
掌事太監恭恭敬敬地應了,眼皮跳了兩下,欲言又止。
朱瑄看一眼半卷的珠簾,燭火輝煌,金蘭坐在裡間鏡台前卸妝,宮人們簇擁在她身邊,為她取下頭上的簪環首飾,拈起她的發絲,塗抹鬱金香脂。
他眼神示意掌事太監。
掌事太監小聲問:“皇上,離宮那邊……您看要怎麼安置?”
交錯的燭影映在朱瑄臉上,他麵容模糊,道:“先安置在西苑,記住,這事不能讓皇後聽見一點風聲。”
掌事太監滿頭是汗,低頭應是。
朱瑄走進裡間,接過小滿手裡的纏枝牡丹象牙梳。
宮人們對望一眼,抿嘴輕笑,放下手裡的物事,低著頭退了出去。
朱瑄走到金蘭身後,抬手幫她梳頭發,她的頭發又厚又密又輕軟,天天香脂潤澤,發絲黑亮,縈繞著一股淡淡的茉莉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