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救你。”
他冷淡地道。
金蘭臉上血色慢慢褪去。
羅雲瑾轉身離開。
他一步一步走下石階,腳步沉穩,拳頭越攥越緊,仿佛有血絲滲出。
身後沒有傳來她挽留的聲音。
他走出很遠後,回首看一眼長廊。
她仍舊呆呆地坐在地上,一臉不可置信,紗帽被風吹得歪了一邊。
羅雲瑾站在那裡,出了一會兒神,半晌過後,如夢初醒似的,又拔步往回走。
他放輕腳步,悄無聲息地回到長廊邊,躲在廊柱後麵。
她久久回不過神,眼圈發紅,不過沒有哭,她很少哭,有時候挨打了受不住疼也會掉眼淚,卻不會哭出聲,一邊吸氣,一邊給自己鼓勁:擦了藥就好了,擦了藥就好了。
傻裡傻氣的。
羅雲瑾躲在暗處,站了很久。
久到他實在控製不住,忍不住直起身子。
一陣響亮的腳步聲傳來,陸瑛大踏步穿過長廊,看到呆坐在地上的金蘭,眉頭輕皺,走到她身邊,拉她起來,“你怎麼了?”
他身材高大,隨手一撈,金蘭整個人被他提了起來,神情恍惚,雙眸通紅。
陸瑛看到她手腕上的傷,眉頭皺得愈緊,隨手扯了條巾子幫她包紮傷口:“是不是羅雲瑾欺負你了?你不是認識他的嗎?”
金蘭一聲不吭,失魂落魄。
陸瑛沒有多問,“其他地方傷著沒有?”
金蘭搖搖頭。
陸瑛道:“我送你回去。”
他攙著金蘭走遠了。
羅雲瑾從角落裡走出來,凝望兩人靠在一起的背影,看了很久,轉身離去。
她再也不會來找他了。
他心想。
這樣也好。
荷花一直開到秋天,仍然不斷次第盛放,滿池菡萏,氣勢磅礴。
羅雲瑾忍耐月餘,略施小計,讓劉升在禦前受了一頓訓斥,文書房的人對他刮目相看,不敢再隨隨便便招惹他。
錢興愈發對他感興趣,意欲招攬。
羅雲瑾沒有斷然拒絕錢興,錢興備受嘉平帝信任,執掌司禮監,想要出人頭地,他必須有所犧牲。
有了錢興的照拂,羅雲瑾明顯感覺其他人看他的目光越來越敬畏恐懼。
孫檀則對他很失望。
羅雲瑾有次聽到翰林院的教授背地裡議論:果然是閹人,險譎陰邪,天分再高、讀再多的書也沒用。
他按著錢興的吩咐辦了幾件事,議論他的人越來越多了。
等羅雲瑾再回內書堂辦理文書的時候,提督太監親自迎出正門,客客氣氣請他進院,催促伺候的人奉茶。
已經是散學的時候了,羅雲瑾拿了文書,路過前廳,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金蘭坐在窗前伏案寫字。
提督太監叫她:“李三,還不過來拜見奉禦。”
羅雲瑾沒有出聲,站在門口,負手而立。
金蘭站了起來,挪到門口,動作慢吞吞的,行了個揖禮,搖搖晃晃,像是隨時要栽倒。
等她抬起頭時,羅雲瑾看到她蒼白的麵孔上兩抹不自然的嫣紅,額邊布滿細密的汗珠。
她病了。
羅雲瑾下意識想開口問她,話到嘴邊,生生咽回肚子裡。
提督太監幫著解釋:“李三前幾天著涼了,有點發熱,張侍讀很器重他,每天留他抄書,他很刻苦,病著也沒告假。張大人誇他勤苦好學,特意抽空給他一個人講解,學堂的人都羨慕他。”
她站在門檻邊,眼簾抬起,看了他一眼,眼神很平靜。
羅雲瑾知道,隻要自己開口讓她回去,她現在就可以回舍房休息,張守勤隻會怪他多管閒事,不會責備她。
他沒有開口,目光從她身上一掠而過,轉身離開。
提督太監送他出門,搖頭歎息,對身邊的掌司道:“人心易變,以前羅雲瑾和李三天天同進同出,親如兄弟,你看,現在羅雲瑾飛黃騰達,就不認以前的舊相識了。”
掌事跟著感慨了幾句。
金蘭頭暈眼花,倚在門邊,目送羅雲瑾走遠,轉身回長案前繼續抄寫。
不一會兒,張守勤的隨從走過來敲了敲門:“李三,侍讀大人要你把書送到他房裡去。”
金蘭答應一聲,收拾好書本筆墨。
最近朝臣再次催促嘉平帝下旨讓朱瑄出閣,嘉平帝漸漸有鬆口的跡象,到時候翰林院的人肯定會考校朱瑄的學問,她得趕在年底之前把書抄完,教朱瑄背會,他懂得越多越好。
她頭疼欲裂,渾身發軟,剛剛站起身,眼前又是一陣天旋地轉,扶著長案才站穩。
隨從拔高嗓音催促:“李三,你手腳麻利一點,大人還等著呢!”
金蘭晃晃腦袋,試圖保持清醒,拿起書本,腳步虛浮地踏出廳堂,往張守勤休憩的院子走去。
……
羅雲瑾回到文書房,典簿和他說話,他想著她病得昏昏沉沉的樣子,心不在焉。
典簿揮手讓其他人回避,小聲問:“羅雲瑾,我聽說張守勤張大人是你在內書堂的老師?”
羅雲瑾回過神,點點頭。
典簿笑著道:“正好,錢公公有件差事交代你去辦,你要是辦得好呢,日後好處多的是!那個張守勤平日裡一件正事不做,整天抓著錢公公不放,沒事就上奏本彈劾錢公公,可憐錢公公整日操勞,上要侍奉好皇上,下要管理好各監事務,對外要和閣中老先生們周旋,對內呢,隨時候著鄭娘娘和老娘娘的吩咐,這裡裡外外一刻都離不開錢公公,錢公公勞苦功高,還要被這等小**害中傷,真是有苦說不出。”
羅雲瑾笑了笑。
典簿意味深長地道:“你既然是張守勤的學生,肯定比彆人更了解張守勤,有些事情你做起來更順手。”
羅雲瑾明白他的暗示,沒有接這句話。
張守勤屢次上疏彈劾錢興,錢興忍無可忍,準備對張守勤下手。
他不想領這個差事,張守勤畢竟是他的老師,而且名聲不錯。
典簿也不戳破,又道:“其實張守勤也不乾淨,他們那些當官的,誰沒有一點毛病?貪財的,好色的,貪圖名聲的,想抓到他們的錯處,易如反掌。”
羅雲瑾淡淡地道:“張守勤作風清正。”
典簿嗤笑一聲:“人無完人,張守勤也有毛病,隻是知道的人不多罷了……”停頓了一下,壓低聲音,“你在內書堂的時候就一點都沒聽說過?”
羅雲瑾眼皮跳了跳:“聽說什麼?”
典簿嘴角一挑:“張守勤好男風……他呀,最喜歡十幾歲清秀柔媚的少年,他身邊養的幾個小廝都是這個年紀,過了十六歲立刻打發走。他們那群人就好這口,不信你回頭去問問他的小廝,哪一個沒陪過床?”
羅雲瑾雙手握拳。
典簿接著道:“還有,內書堂的小內宦,長得清秀漂亮的,也會被人看中……文書房的賈深,以前服侍得好,才能被貴人挑中……”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羅雲瑾臉色陰沉如水,掉頭大踏步走遠。
背影匆忙。
典簿一臉莫名其妙。
羅雲瑾渾身發抖,捏緊的雙拳青筋畢露,匆匆趕到內書堂。廳堂的門早就關上了,空無一人。
他拔步衝向北邊院子,看守的宦官上前攔他:“這可是學士們休息的地方,你不能進去!”
羅雲瑾鳳眸火燒一樣,眼底血紅,一把推開宦官,幾步躍上長廊,推開門。
屋裡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
“張守勤呢?”他揪住宦官,沉聲發問,聲音嘶啞。
宦官被他的眼神嚇得瑟瑟發抖,指指門口的方向:“張大人剛才帶著李三去書閣了……”
羅雲瑾撒開宦官,疾步衝向書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