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有孕的消息傳出,朝臣激動萬分。
此前儲位空虛, 朝野內外難免議論紛紛, 人心浮動, 要不是皇上這幾年乾綱獨斷、手段愈發強硬,牢牢壓製著內閣, 那幾個最喜歡對皇家之事指手畫腳的禦史早就上疏建議立儲。
現在好了, 皇後懷有身孕,再過不久就能為皇上開枝散葉,不論是公主還是皇子, 皇上一定欣喜若狂。
京中世家顯貴薦醫送藥, 各種補品源源不斷送往坤寧宮, 管理庫房的杜岩忙都腰都直不起來。
朱瑄每天清晨起身,非要俯身聽金蘭的肚子是不是有動靜了,下朝回坤寧宮,洗了手之後立刻走到她跟前, 摸摸她的肚子,問她今天難不難受,孩子有沒有鬨騰。
金蘭哭笑不得,她還沒顯懷呢,孩子怎麼可能這麼快就有動靜?
她剛剛看了一會兒書,朱瑄走過來合上書:“彆累著了。”
金蘭笑著瞪他一眼, 搶回書繼續看, 他年紀上來了, 越來越愛管著她, 小老頭子一樣。
朱瑄看著嬌花軟玉的妻子,無奈地歎口氣,他發覺自己脾氣越來越溫和,她越來越不怕他了。
以前就不怎麼怕,想起少年時候的事,更加不怕了,有時候還摸摸他的腦袋,問他記不記得小時候差點被剃成光頭。
朱瑄笑了笑。
他喜歡她這樣,她就該這麼活潑肆意,當然,如果孕中聽話一點,那就更好了。
金蘭就知道朱瑄不會生氣,笑著拉他的手搖了搖:“五哥,你彆這麼緊張,王女醫每天過來請脈,我隻是看看書,累不著我。”
朱瑄低頭,手指刮刮金蘭的鼻尖。
金蘭拉著他坐下:“你每天忙著政務,操心朝堂的事情就夠了,不要擔心我,這麼多人照顧我,我好著呢。”
朱瑄初為人父,比她這個懷孕的人還緊張,他最近看了不少婦人生產的書,又虛心請教謝騫、吳健這些兒女成群的內閣大臣,向他們討教怎麼伺候孕婦。
謝騫、吳健都是當爺爺的人了,哪還記得怎麼照顧產婦?
但是聖上以萬金之軀鄭重向他們請教,問的又是有關皇後的事,他們不敢隨意敷衍,隻能絞儘腦汁想出一堆囑咐的話:什麼不能惹皇後生氣,不能碰著磕著,不能大晚上做針線……
朱瑄句句牢牢記在心中,回到坤寧宮,立刻讓人把犄角旮旯帶有銳角的陳設收了起來,金磚地上鋪幾層厚厚的軟毯,收走所有針線笸籮。
最近又嫌提督太監老來打擾金蘭休息,下令不許提督太監進殿稟報宮務,讓掌事太監、女官協理六宮。
他這麼大張旗鼓,宮中宮人跟著提心吊膽,金蘭成了他們眼中的水晶玻璃人,走一步路都有七八個宮人搶著扶她。
金蘭現在還沒有什麼害喜的反應,感覺和平時一樣,朱瑄已經忙前忙後,把自己轉得陀螺一樣,她怕他累著。
朱瑄攬著金蘭,大手蓋在她肚子上,輕輕摩挲。
“你這麼毛躁,我隻能替你細心一點。”
金蘭靠在他胸膛上,笑著問:“我哪裡毛躁了?”
朱瑄笑而不語。
元輔和次輔都說了,婦人孕中易怒,不能惹她生氣,還是不要告訴她了,免得她真生氣。
金秋剛過,秋葉凋零,京師迎來一場淅淅瀝瀝的雪籽。
金蘭漸漸顯懷,朱瑄愈加緊張,輕易不許她出門,王女醫說總待在內殿也不好,還是得多走動,他又改口,吩咐杜岩和小滿每天督促金蘭去園子裡走走。
到了冬月,天氣越來越冷,殿中設了火龍暖道,加上炭火烘烤,溫暖如春。
月份慢慢大了,金蘭開始感受到辛苦,朱瑄下了朝就回坤寧宮守著她,臘月年節宮務繁忙,他一樣都不讓她插手,她過了一個著實清閒的年。
正月的時候又陸續下了幾場雪,積雪一直沒化,等正月過完了,大內宮城仍然白雪皚皚,一片冰雪琉璃。
金蘭在內殿悶了幾個月,朱瑄怕她閒著無聊,看著這天日頭晴好,吩咐宮人在暖室預備了席麵,讓宮人陪著她賞梅花。
暖室裡擺滿梅枝、蠟梅和水仙,香氣清冷,金蘭在暖室裡賞花吃奶卷,困意上頭,小睡了一會兒,醒來的時候,發現大玻璃窗外天色陰沉,搓綿扯絮,又落雪了。
她穿上厚厚的冬衣,裹了件大紅絨麵宮綢襯裡鬥篷,出門賞雪。
暖室外一大片梅林,梅枝虯曲皴皮,梅花隻有零星幾朵,大雪紛飛,梅花淩寒綻放,嬌媚的紅梅平添幾分剛健雄氣。
小滿緊緊跟在金蘭身側,為她撐傘。
宮人已經清掃過甬道的積雪,灑了層碎渣子,金蘭順著甬道走進梅林之中,心道梅花還是在雪中更好看。
正和小滿幾人說笑,角落裡忽然一角緋紅影子閃過。
金蘭怔了怔,問宮人:“剛才誰站在那裡?”
宮人過去探問,回來時答道:“娘娘,剛才羅統領在廊前等著宮人摘花,今天內閣大臣吃酒賽詩,羅統領好像輸了,被罰過來摘花。”
金蘭站在雪地裡,出了一會兒神,吩咐小滿:“請羅統領過來,不必回避了。”
小滿答應一聲,把手裡的傘遞給宮女,抄小道走出梅園,不一會兒折返,身後跟著一個挺拔高大的男人。
他走到金蘭麵前,仿佛有些意外她會請他過來。
金蘭有點認不出羅雲瑾了。
他已經四十多歲了,穿著一身緋紅雲肩通袖襴錦袍,頭戴紗帽,腰束金帶,氣勢沉凝,鋒芒儘斂,甚至可以說得上溫和,一舉一動間不再像年輕時那樣散發出一股桀驁的戾氣殺意,取而代之的是統率百官的沉穩氣度。
這些年世人都快忘了他是個宦官。
金蘭的記憶還停留在羅雲瑾二十歲出頭的時候,他憤怒敏感,喜怒無常,反反複複,時而冰冷無情,時而脆弱溫和,最後他跪在她麵前,淚水一滴滴砸下來。
從那以後,對她來說,好像隻是一眨眼的事。
對羅雲瑾而言,卻是整整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他一直在等她想起他。
金蘭想起很多事,也想起張守勤,想起他抱著她,求她原諒,說怕她喜歡他,又怕她不喜歡他。
之後張守勤死在他手裡,放火燒東宮的內官和背後指使的太監也是他一個個親手送進詔獄。
她想起那年從侯府的婚宴上出來,遇到他,他突然發瘋,護衛不小心打翻了火盆,他跪在她腳下,直接用手拍去熾熱的火炭,掌心燙得血肉模糊,一遍遍問她:圓圓,你疼不疼?
想起他默默站在角落裡看她,怕她發現,一站就是很久,衣袍濕透。
想起西苑初遇的那一天,他看到她時,那雙血紅的眼睛。
金蘭什麼都不知道。
如今一件件回想,心頭沉重,酸酸脹脹。
寒風嗚嗚卷過,枝頭積雪撲撲簌簌灑落下來,羅雲瑾低低地咳嗽了一聲。
金蘭下意識道:“雲瑾哥,彆站在風口裡了。”
羅雲瑾撩起眼簾看她。
兩人都怔了一會兒,雪花簌簌飄落。
金蘭先笑了笑,轉頭去看枝頭上的梅花:“雲瑾哥才高八鬥,怎麼會輸給謝尚書?”
羅雲瑾淡淡地道:“他們在吃酒,一屋子酒氣,吳尚書醉酒之後最喜歡罵人,謝尚書和他吵起來了,臣不耐煩應酬,借故出來走走。”
金蘭輕笑。
他一點都不謙虛,這樣很好。他滿腹才華,就該如此。
她接過宮女的羅傘,示意小滿幾人去廊下等著,攏緊鬥篷,問羅雲瑾:“你的嗓子好些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