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修煉(2 / 2)

林貌連忙答應,從背包裡摸出一盒滾熱的草木灰。他左右望了一圈,選了塊背光陰濕冷的石縫,將草木灰兌入清水,小心倒了進去。

與五行村村民漫無目的燒出的灰燼不同,這盒草木灰精選的是富含鉀、鈣的植物,堿性大大高於正常水平。

這樣的強堿溶液注入孔洞之後,效果是立竿見影,先是與不知道什麼酸性物質反應哧哧作響,然後鑽出了十幾隻蜈蚣、蜒蚰,乃至巴掌大的蜘蛛——這些毒蟲逃也似的從洞口鑽出,蜿蜒著爬入草叢之中。

雖然尚未立春,但此處地氣溫暖,隱匿的蟲子不在少數。也多虧了大聖銅筋鐵骨水火不侵,不然在山下一壓五百年,怕不是猴毛早就成了蟲子窩了。

大聖眯著眼睛盯住了地縫孔洞。火眼金睛明察秋毫,能看到土屑碎石最為細微的紋理。而如果仔細分辨,能看到那草木灰水流淌之處,還有大量跳蚤蚊蠅一類的細小毒蟲在腐蝕中抽搐震顫,再無動靜。

……如此手段,似乎與道家驅逐五毒的符籙相比,都不算遜色呢。

“的確有些用處。”他道:“你小子倒實在聰明。”

林貌可不敢擔這個功勞,趕緊遜謝:“在下哪裡有這樣的本事?這都是前人的經驗。”

至於是哪位“前人”嘛……既然孫大聖都不敢說出自己師尊的姓名,那想必也不好追問吧?

孫大聖果然沒有追問,他隻是淡淡開口:

“雖然如此,仰仗這些小法門小方術,也不過外力取巧而已;隻要來個有道行的法師設壇施術,召請瘟部,三日內整座山上的毒蟲都能驅逐一空,何必還要這樣辛苦潑灑?”

這樣的直言反駁,簡直已經有點抬杠了。但林貌並不以為忤,反而好奇開口:

“不知哪派法師有此神力?如若方便的話,在下也想見識一番。”

這一句話似乎大大出乎孫悟空的意料,他深深看了林貌一眼:

“你不是要‘絕地天通’,人神各安其位嗎?為什麼還要祈求法師的神力?”

“大聖可能誤會啦。”林貌靦腆一笑:“‘人神各安其位’,又不是讓人視神明如無物……歸根到底,人類就是利用外物的力量,才能好好的生存在世界上。既然神明有這樣的威力,隻要代價合理,隻要彼此願意,為什麼不可以借用呢?”

“如果瘟部諸神隻要香火豬羊,我想大多數百姓也願意供給;可能再多些也不是沒有談判的餘地。但人牲這種嘛……還是算了。”

孫悟空愣了一愣,隻覺得無語之極:

“什麼‘談判’,難道還是買賣不成……你小子也太市儈了!”

林貌微微一笑,心想那是您老沒見過民間求雨不成,“打龍王”的習俗。歸根到底,這個文明最偉大最悠久的習慣便是實用主義。隻要神明真的“有用”,為什麼不可以給他們敬奉供品?

當然,這樣的香火,究竟是“供奉崇敬”還是“開工資雇傭”,那可就難說得很了。

懂不懂什麼叫四海之內無閒神啊?

孫大聖吐槽之後,卻依然覺得不解:“既然你小子都市儈到願意與法師做買賣了,為何還要辛辛苦苦燒草木灰?兩者的效力,那可是相差甚遠,絕不能比擬。”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啦,大聖。”林貌平靜道:“神明的神力當

然不可思議,但這總歸是彆人的力量。神明願意庇佑時還好,神明要是一時發怒,凡人又該如何呢?”

“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再怎麼樣也要有點兜底的手段呐……仰仗外力當然很舒服,可一旦被掐住脖子斷絕供給,那份滋味也是很難受的。無論怎麼樣,自己的東西差是差了點,但隻要有這麼一份底線在,就不必卑躬屈膝,將性命都交托在外力手上。”

他這一番話解釋得很直白,但觀點卻實在是古怪。不但大聖皺眉思索,神思疑惑,就是伏在草叢中的狸花貓都跳了出來,眯著眼睛打量他。

……“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麼?

·

如此沉默片刻之後,孫大聖終於嗬了一聲。

“真是奇談怪論……口口聲聲‘不如自己有’,你又有什麼?”他抬眼瞥林貌:“才不過幾天功夫,怎麼你那點道行還退步了,懶得沒有練功嗎?”

林貌又驚又奇,不敢隱瞞,隻得向大聖老實承認:自從他入睡時疑似“走火”以來,便遵照貓貓陛下的吩咐,每日服用黃連、綠豆消火,不敢再胡亂入靜。一切的功夫,當然也耽擱了下來。

孫悟空仔細聽完,卻忍不住發笑:

“……就你那點見識,也敢胡亂自己練嗎?黃連不過是治標的藥物而已,焉能治愈根本?你那分明是煉氣時火候不夠,精氣上逆,煽動心火;要是不調伏火候,吃上十斤黃連也是枉然。”

林貌大惑不解。他雖然懂一點玄學常識,但在孫大聖麵前委實是一無所知,隻能小心請教:

“請問大聖,這‘火候’又是何物?”

“‘恍兮惚兮,其中有道’,道之為物,就在這若存若亡之上。”孫悟空道:“你說‘火候’,那也難於解釋,記住一句話便可以了——心念為‘火’,氣息為‘候’;意守丹田之時,心念若失之過輕,氣息便會淺薄,那便是火候不足;心念若失之過重,氣息便會粗濁,那便是火候太過。都是煉丹的大害,必定會傷身。”

說罷,他又仔細解釋了幾句,大概是顧念到林貌約等於無的修煉水平,所以講解得相當直白:在靜坐修煉之時,講究的是心念‘若有若無’、‘若隱若現’,既不能強行排空一切心念,亦不能沉浸於某一念中。任由心念自由流淌而不生執著,才是真正爐火純青的‘火候’。

“唯止方能止眾止,不牽掛於有,亦不牽掛於無。明白了吧?”

林貌倒勉強明白了,但卻愈發愁眉苦臉:要心念‘若有若無’,任由心念自由流淌,那又怎麼能做到?他僅僅試了一試,便覺難如登天。

大聖仔細聽完他的困惑,卻隻哼了一聲:

“有什麼難的?當初老孫也不過試了幾次而已。”

林貌:“……”

您老是天生聖人,鴻蒙開辟的石猴,但能不能考慮一下凡人的感受?

孫悟空看他演練幾次不得要領,隻能連連搖頭:“罷了,真叫你小子從頭煉起,不知要煉到猴年馬月……老孫今日心情不錯,便傳你

一個‘聽息’的取巧法門罷。”

說罷,大聖便開口指點他“聽息”的綱要。原來這法門的總綱,乃是莊子《南華經》中的一句話,所謂“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由“耳聽”至“心聽”、“氣聽”,最終“止於符”,進入“心齋”的境界。

理論聽著很高大上,但實操卻實在簡單。孫悟空讓他盤膝打坐,雙手放於腹部,仔細凝聽自己的呼吸,而心中勿起一念,也不必仔細分辨呼吸的輕重緩急,任由氣息自由流動。

當然,這呼吸也不一般,先要“通鵲橋”(舌尖抵於上顎),再要“辨清濁”——吸氣時輕輕入氣,胸口氣海膨脹而腹部丹田收縮,想象自己吸入天地的清氣;呼吸時則鼓起腹部而放鬆丹田,想象自己吐出了自身的濁氣。如此來回一次,才算一回“呼吸”。

林貌依樣畫葫蘆,開始幾次還不熟練,但堅持呼吸數十上百次以後,他漸漸便覺身體安定不動,而雜念儘皆消弭,四肢百骸兀然猶如木石,再無煩惡冷熱麻癢等一切不適的感知。再呼吸數百次以後,連“聽息”這個念頭也稍稍遺忘,唯有雙眼似垂非垂,目光似觀非觀,並非是困倦欲睡,而是神思若有若無,定於眼前。

正在此時,冷眼旁觀的孫悟空輕輕吹一口氣,他麵前那晶瑩澄澈的一汪清水便忽然綻開,一粒水滴飛濺而出,不偏不倚落在了林貌額頭上。

山泉冰涼泠冽,本應立刻打破這清虛寂靜的心境。但清水沾染肌膚之後,林貌卻覺眼前白光漸起,竟然逐步籠罩了虛空的視野。

這白光清晰柔和,如圓融聖境,將林貌沐浴其中。在此境內,心神無比安穩,自然生出一種平和喜悅的感覺,周身上下,無一處不舒適安樂。在這一片安樂中,四肢百骸康泰舒適,如渴得飲,如寒得火,其喜悅之處,不可名狀,不可言傳。而眼前的毫光之內,連景物也變得剔透,玲瓏世界纖毫畢現,近在心中。

這樣深沉恍惚的喜悅中,連時間與空間都仿佛不存在了。林貌再一次睜開眼睛,覺得靜中隻過了短短一刹那。但眼前太陽已經西垂,而大聖正目不轉睛的盯著他。

孫悟空仔細打量林貌的神色,抬了抬眉:

“你眼前白光,有幾寸幾許?”

林貌稍稍活動雙腳,覺得周身說不出的輕鬆適意,老老實實回答

“沒有算過,隻感覺全是光。”

“‘光滿性即滿,光圓性即圓’,不過一次入靜,就能印證這性光灼灼的境界?”孫悟空有些詫異:“雖然看著不聰明,但悟性也不比咱老孫差什麼嘛。”

林貌無言以對,心知自己所謂的“悟性”,估計不過是借了仙丹的藥力而已,當然不敢與天生石猴媲美。他起身向大聖鄭重道謝,仔細行禮,再伸手抱起了一旁昏睡的貓貓——皇帝陛下附身之後似乎也被貓的本性左右了,隻聽了幾句晦澀難言的運氣心訣,便不自覺睡覺拉倒。

大聖大剌剌受了禮,開口道:“這點法訣都是小把戲,隻是回去必得勤修苦練。但凡怠慢,你也不用來見我了。”

說罷,他再次念動口訣,將一人一貓以狂風卷起,頃刻間便消隱在天際。

·

眼見人影飄遠,孫悟空立刻施法將飯盒裡的涼粽子攝來,再吹口氣將三根草棍變成了木人。一個剝粽葉,一個蘸白糖,一個顛顛的扛起粽子,費力喂到嘴邊。

他一邊狼吞虎咽,一麵嘟囔出聲:

“……連大品天仙決都學得會?這小子天資不凡呐。”

“嘖,這角黍不錯,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