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聖地,又豈止是法師求經的好去處呢?而今天竺正處於數千年分裂以後最為繁盛和平的光景,中西方的知識與習俗彙聚於此,在宗教的牽引下彼此交融,碰撞出至為璀璨的火花。而今之那爛陀寺,可不僅僅是講解佛經佛理的地方;它在天文、數學、草藥上的成就,同樣高深玄妙、廣博難言,是中原華夏文明極為難得的借鑒。
要知道,後世鼎鼎有名,能以一己之力測定地球偏轉角度的一行和尚,就曾經從那爛陀寺流傳出的三角學知識中汲取過不少的養分。
這樣豐裕充沛,融貫中西文明的學術源泉,而今可是不好找了。
他慢慢道:“……不過,法師既然西行求經,所學必定淵深。在下有一個不解的典故,想要求教法師。”
法師雙掌合一:“施主請說。”
“我聽聞,龍樹菩薩曾於天竺拉古摩揭陀國王舍城講三品法嚴、甚深義諦,三界一切天、人、阿修羅,都來聽法。但在說法之前,菩薩卻入定許久,先是對舍利弗塔大笑三聲,而後又大哭三聲。在坐無不動容。請問大師,菩薩為何要有這樣的舉止?”
玄奘眉眼低垂:“王舍城舍利弗塔,正是後世修築那爛陀寺的地方。”
林貌點一點頭:“……原來如此,預見寺廟修成,佛學昌盛,當然要喜極而笑;那麼請問,菩薩又因何而大哭?”
玄奘默然片刻,輕輕出聲:
“諸行無常,如此而已。”
不錯,諸行無常。即使繁盛璀璨如那爛陀寺,也必定迎來它命中的滅亡。數百年後突厥古爾王朝南侵天竺,那爛陀寺首當其衝,一切高僧聖賢苦思冥想的精妙玄理、一切熔鑄中西方求學者心血的自然科學知識,整整數個世紀以來南亞文明難得輝煌的頂點,便從此湮滅無聞,隻餘斷壁殘垣了。
如此殘暴而血腥的蹂·躪,本是弱小天竺邦國的常態;但盤踞於西域絲路的突厥人是怎麼強盛到可以威脅中印度的……這件事要是細談下去,恐怕就要有辱趙宋的顏麵,所以亦隻能拋開不想。
林貌緩緩道:“諸行無常,自然不錯。盛衰興亡,也是不能避免的事情。但法師既然心心念念,渴求此天竺聖地,難道就不為它的覆滅而痛心麼?”
玄奘法師又非土石木偶,即使超脫了悟,又怎能不為這樣慘烈的損失心痛呢?他思索少許:
“不知施主是什麼意思?”
“在下沒有什麼意思,隻是想提醒法師而已。”林貌道
:“法師曾經稱述先賢,而在下也恰好記得東晉道安和尚的教誨,所謂‘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如果不依從於強大而又壯盛、足以維護秩序的統治者,那麼學術與法理就很難長久存在。”
“這句話實在難聽,但似乎也頗有幾分道理。法師方才說‘諸行無常’,可那爛陀寺之所以歸於無常,難道是因為自己的錯漏麼?歸根結底,還是天竺太過於弱小了吧?擁有那爛陀寺的脊多王朝、帕拉王朝,根本無法在強悍的軍事競爭中戰勝北方的野蠻人;他們之所以能在掠奪中幸存,維持著小小的學術繁榮,仰仗的並非是自己,而是外力。”
林貌停了一停,輕輕點出:“譬如現在,法師能安心到那爛陀寺求學,難道不正是因為中原的皇帝陛下,以軍力有效遏製了突厥人麼?”
如果中原抗擊突厥不力,無法消滅或者牽製漠北的野蠻部族,那麼等突厥人強盛壯大之後,他們會對絲路乃至天竺國家做些什麼?
數百年後,趙宋終於以它豐富的實踐經驗,完滿回答了這個問題。當然,代價就是數千裡佛國的凋零滅亡,璀璨文明之火猝然熄滅,再也不能燃起。
等到漢人再次踏上西域,已經是八百年以後的光景了。
玄奘愈發沉默。他沉吟了很久,輕輕開口:“施主的指點,貧僧不太明白。”
“法師說笑了。在下從來直來直往,說話又有什麼難懂的?”林貌道:“我的意思明白不過——既然要依附於強大的秩序,才能保存這學術星星之火;那麼放眼此天下九州,最為強大、壯健、不可戰勝的秩序,又在哪裡?與其信賴夾縫中幸存的弱小國家,為何不將學說交托於更可靠的力量呢?”
“如果法師願意從中說和,讓那爛陀寺的法脈歸於中原皇帝庇護之下,那麼在下也願稍儘綿薄之力,牽線搭橋。如此則兩全其美,那爛陀寺的學說,便可仰仗聖天子的光輝,長久保存繁榮下去,豈不甚好?”
林貌徐徐交代他早已打好腹稿的台詞,並未過於掩飾,而隻是坦誠指出了曆史事實。雖然隻有寥寥數語,但靜臥在側的護法神獸狸花貓卻立時站起,當下抖了抖耳朵,直勾勾看著巧舌如簧的鏟屎官。
玄奘法師並未答話,神色間卻頗有異樣。他自小立誌求經,於天竺的軼事頗為熟稔,自然知道林貌所言非虛。天竺諸國,或許在辯論想象乃至交彙中西文化上彆有所長,但武德卻實在難以恭維。要知道,天竺北部環形高山,因常常被北方部族用作侵略的跳板,竟得名為“興都庫什”——殺死天竺人的山脈。
這樣的力量,能否長久保存嬌貴而柔弱的學術之花,的確也是大大的疑問。
他輕聲道:“但中原皇帝,未必能將軍力投射到那爛陀寺所在之處。”
“這就不必法師操心了。”林貌微笑:“在下可以為此作保。隻要天竺諸國願意歸附,中華的天子就有絕對的力量,能完全保證他們的平安,不受任何威脅。”
玄奘法師微微動容。他曾親眼見這位林施主與太子同行,又曾聽聞朝中驟然而
興的新貴“林長史”,隱隱已是至尊的幸臣;而今幸臣發話▅[]▅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他對這保證倒也並沒有什麼懷疑。
隻是,縱然有此保證,憂慮仍舊難以消除。
“施主說,要依附強盛的秩序,才能保存法理。貧僧並不敢對此有異議。”玄奘低聲道:“隻是,法理的保存,畢竟是數百上千年,久久為功的事情。又有什麼秩序,可以延續如此之久呢?”
作為天下最為強大的君主,皇帝當然可以庇護小小的那爛陀寺,庇護而今嬌貴的理論之花。但這種基於力量的庇護,又能持續多久?
“這就不是在下可以說了算的了。”林貌並無掩飾,直接攤手:“法師是明白人,在下也不能欺誑法師——天下有不滅的王朝麼?就是強盛如大唐,也難逃那一日。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秦漢尚且如此,何況乎如今?興衰成敗輪轉,本就是世上的定數。”
他這樣直白吐露,倒把法師聽得微微一愣。就連在旁踱步的狸花貓咪,都忍不住抬頭瞥他,神色略微不快——天下的確沒有不亡的國家,成敗也確有定數,但你當眾議論大唐的覆滅,是不是也太無禮了些?!
“施主既然知道這個道理,又為何還要勸導貧僧呢?”
“大師誤會了。”林貌道:“興衰成敗輪轉不定,可並不意味著選擇沒有意義。事實上,既然有此輪轉,那便意味著衰亡的一定會複興、分裂的一定能夠彌合、枯朽的一定還能繁茂,無論華夏中原處於多麼悲慘、恐怖、萬劫不複的境地,都必然會有最光輝的人物為她力挽天傾,以鮮血與性命洗刷她的屈辱與悲哀……我以我血薦軒轅,數千年仁人誌士前赴後繼,同樣是這片土地上的規律。”
“那麼反之,而今庇護那爛陀寺的小小邦國,有這樣牢不可破的規律麼?它若遭遇了慘痛的覆滅、血腥的屠戮,又能否從亡國滅種的打擊中再次蘇醒,恢複舊有的光輝呢?——甚而言之,不要說一個小小的邦國,就是偌大天竺,又能從外敵的侵略與占領中恢複獨立,乃至於保存自己的文明麼?”
“大師,興亡輪轉,可是很了不起的奢侈品啊。”大手子一字字道:“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的文明,可是連經曆一次興衰交替的資格都是沒有的。轉瞬即逝的滅亡,才是常態。”
興亡當然是絕對的曆史規則之一,但興亡循環卻不是。不是每一個民族,都有資格在曆史的起伏中總結規律的。
不要忘記了,數千年洗刷之後,古老文明還能上桌說話的,那可真就是隻有一根獨苗苗了。
所以,如果真要嗬護學術與文明的火種,還是依附於這樣屢屢浴火重生的王國,才更為穩妥吧?
——要知道,數千年之後,能僥幸留存的釋伽牟尼佛骨舍利,可也就隻有大報恩寺那一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