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2 章 對抗(1 / 2)

在公文中磨礪十餘年,李先生的水平顯然非同凡響。雖然講述——或者說猜測——的是數百年前驚心動魄的往事,但當他娓娓道來時,語氣中卻並沒有傾注過分的感情,而儘量保證了較為客觀且冷靜的態度。因此,雖然話題如此勁爆,可氣氛倒並不僵硬,至少沒有到談不下去的地步。

或許是無言以對,又或許是詞彙量實在不足以支撐祂的表達。酒神默然半晌,才澀聲道:

“凡人果然很聰明,總能想到我們想不到的事情。”

“上神過獎了。”李先生很謙遜的說:“隻是一個小小的猜想而已,實在上不了台麵。”

酒神並不善於這樣的言語應酬,祂直接了當的發問了:

“那麼,你們又打算如何選擇?我可以告訴你,我不想——不想再樹敵。”

“所以,我們最好服從上神的意誌,不要妄想違逆,是吧?”虎斑貓甩了甩他的尾巴:“否則冠軍侯的下場,就是我們的下場。所謂殷鑒不遠,真正令人生懼……不過,上神也這麼勸告過冠軍侯麼?”

“我曾在那少年將軍麵前展現真身,苦苦的勸說他,願意給他想不到的好處。”酒神冷冷道:“但他很傲慢,非常的傲慢……我甚至都還沒有把話說完,他就向我擲出了長劍。如此侮慢神祇的角色,也該想過自己的結果。

李先生隻是平靜笑了笑:

“霍驃姚弱冠之年,名動天下,所謂天生將種,無雙無對。這樣的人物,當然要驕傲一些。要是我能在二十歲討平敵寇、威震漠北,那恐怕能在族譜上另開一頁,先寫它幾千字豐功偉績再說……不過,在下還有一點不解:如果上神對衛霍經略西域的舉止如此反感,不惜冒此奇險,也要與強漢為敵;那為什麼孝宣皇帝令鄭吉設西域都護府的時候,卻並不出手呢?”

酒神並沒有立刻回話,似乎在費力思索那位“孝宣皇帝”究竟是何等人物,直到許久之後,才慢吞吞回答:

“……你說的是那少年將軍之後六十年的事情麼?那時匈奴衰微,西域空蕩,漢人強盛之至,實在不可抵擋。而且中原的皇帝似乎也很通情達理,雖然統禦了整個西域,卻沒有效法他的先祖,強硬更替風俗。我自然沒有什麼必要與他為敵。”

虎斑貓若有所思的點頭,用長尾巴啪啪拍打林貌的肩膀。

“孝宣皇帝的懷柔手腕的確要靈活巧妙的多。而武皇帝的思路嘛,有時候的確過激了一點——當然,我倒不是有意苛責先人,但要在古代的生產力環境下推行如此強力的統一措施……”

他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神色變得更為微妙了。顯然,雖說李先生稱許孝宣皇帝“手腕靈活”,但在料理西域事務時,這位中興之主的心思也未必溫和到哪裡去。以現下的考古證據來看,宣帝時西域都護府橫行漠北,每一任都護都是名動一時的強橫人物,不惜以暴力推行駐兵屯田,引入漢人種種的生產模式,強力改變西域維持千年的格局。所謂“日月所照,皆為漢土”,大抵如是。

所以,與其說是宣帝的懷柔手腕鬆懈了酒神的戒心,倒不如說是力量格局改變後的迫不得已——在被武皇帝拎起重錘丁零當啷敲掉天花板後,僅僅隻是開個落地窗的皇曾孫就顯得格外可愛了。

“所以。”虎斑貓道:“漢宣帝的舉措,基本就是上神的底線了?”

酒神愣了一愣:“差不多。”

古神當然也想爭取更多,但數百年冷眼旁觀,祂唯一學會的就是明哲保身。聽說現下唐軍強盛,漠北突厥土崩瓦解,連可汗都叫人捉去了長安跳舞;西北實在再也沒有能製衡漢人的力量。這樣的局勢與宣帝時差相仿佛,似乎也可以做出同樣的妥協。

貓咪唔了一聲,似乎很認真的思索了片刻。

“上神真是坦誠。”他道:“既然上神如此真誠,我等再以虛詞回避,似乎也過於油滑……我可以很明確的闡釋己方的立場——我們不會搞封禪,也對周禮沒有什麼特彆的興趣。封狼居胥自是千古佳話,但後人亦隻需瞻仰便可……”

組織自然沒有搞封禪的興趣,至於當今大唐朝廷麼——在雙方簽訂的合作協議中,曾明確限製朝廷的開銷,嚴禁將借貸資金用於各色虛榮而無用的儀式。而毫無疑問,封禪這種被後世皇帝糟蹋乾淨名聲的典禮,就屬於典型的大而無用、奇奇怪怪,當然不可能被批準。

酒神喔了一聲,似乎在費力的考慮對麵的誠意。古神天然有感知一切有情眾生心緒的神通,而祂再三探查,確認這隻虎斑貓的確是真心誠意,並無虛言。於是頃刻之間心思變動,真有了長鬆一口氣的錯覺:幾百年僻居西域,酒神的心氣已經消磨殆儘;隻要有一點可能,都絕不願意與強橫的外力為敵。

李先生又道:“當然,我們也有一些小小的要求。”

隻要不像當年的霍去病一般驕橫跋扈、藐視神靈,又有什麼是不可以談的呢?酒神心下快慰,居然絞儘腦汁,硬是從可憐的漢語儲備中憋出了一句敬語:

“你……你請說。”

“好說。“李先生客客氣氣道:“我方的要求很簡單。首先,西北及藏區是自古以來不可分割的領土,所以,我們將對此地實行直接的管轄,清理一切負隅頑抗的地方分裂勢力,維持邊疆基本的穩定。——當然啦,暴力手段隻是不得已而為之,在用強力手腕清洗乾淨之後,我們會設法推進基礎的識字教育,完善西北與中原的道路建設,爭取在十年之內完成掃盲,解決迷信與淫祀的問題。至於之後進一步的整合與發展,就得大唐的朝廷操心了。

酒神:…………

“你——你在說什麼?”

“如果口頭傳達不清楚的話,我們也準備好了文件。”李先生彬彬有禮,示意林貌從背包抽出一個文件袋:“文件含突厥語與漢語一式兩份,可以相互對照。若是翻譯有疏漏的地方,還請斧正。”

酒神顯然沒有校正文件的雅興。祂從喉嚨裡發出了某種咕嚕嚕的響聲,活像是燒漲了一鍋開水。待到沸騰的水聲達到頂點,祂終於勉力擠出一句:

“……這就是你的條件?”

“當然。”虎斑貓從容回答,甚至稍稍俯首,以示鄭重:“上神應該能分辨出來,我絕不會在這樣的事情上虛詞掩飾。”

酒神的確輕易分辨了出來,眼前這隻莫名其妙的貓咪是在認認真真、毫無掩飾的闡述他們的條件,就像承諾絕不會封禪一樣的真誠。

但這兩種真誠又怎麼能共存呢?酒神實在不能明白。

當然,祂也不必想明白了。在漫長而緊張的喘息之後,林貌忽然聽到了某聲短促而狂怒的叫喊,尖厲刺耳之至;但傳音很快被切斷了,山穀中再無聲響。

他等了半日不見回複,隻能愕然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