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沅沅日日侍奉在蕭雲懿的病床前。
病中無聊,蕭沅沅便陪著她說話兒,談起許多生平的事。她是當年如何入宮,又如何以宮女的身份當上皇後,包括她與先帝的感情。
這是蕭沅沅頭一次從她口中聽說先帝。
她回憶起那個人,眼睛裡有些異樣的光彩,然而神情透著惋惜。
“他也是個可憐的人。”
蕭雲懿說:“帝王之家,沒有親情可言。”
她講起先帝登基的經過,同樣是一個跌宕起伏的故事。先帝的父親是太子,太子在監國期間,被自己的父親疑心謀反,被父親殺死。這是一樁冤案,做父親的輕信了讒言,就如同漢武帝殺太子劉據一樣。不久,這個殺子的父親,死於宦官之手。經過一番殺戮動蕩之後,皇孫登了基。這位皇孫,就是蕭雲懿的丈夫。
那一段曆史,曲曲折折,皇孫的父親是被祖父所殺,他的母親,則死於養母之手,也就是傅太後。
這個名字,對蕭沅沅來說異常熟悉。蕭沅沅的母親姓傅,是傅太後的侄女,蕭沅沅喚傅太後,應該叫姑祖母。
蕭沅沅隻覺不可思議。
“那位孝昭仁皇後,當真是被傅太後所殺?先帝心中不怨恨嗎?”
蕭雲懿道:“他怎會不怨恨。不過他自幼由傅太後撫養長大,傅太後雖是保母,同他卻有母子之情。他的生母,他未曾見過幾麵,即便是心中怨恨不甘,日久也就淡了。傅太後想做真正的皇太後,自不能容忍他的生母活著。況且,後宮本就有故例,子貴母死,傅太後借刀殺人,賜死的詔書,是當時太皇太後頒布的,傅太後是假冒當時太皇太後的名義。先帝即便知道是她,也挑不出毛病來。那位太皇太後早就失了權柄,頒布了這道詔書後,不久也被悄悄賜死。傅太後一石二鳥,成了後宮之主。”
蕭沅沅道:“傅太後是個手段高明的人。”
蕭雲懿道:“自然。若沒有她的扶持提攜,我也做不了皇後,更做不了皇太後。先帝並不寵愛我,他寵愛的是另一位李夫人,李夫人生下了太子。如果她不死,等太子登基,死的就是我。是傅太後殺了她,並讓太子認我為母。我那時才十二歲。”
可惜,蕭雲懿跟這位養子十分不合。那人死的早,然後才有了趙貞登基。
蕭沅沅好奇問道:“先帝他長什麼模樣?”
蕭雲懿說:“他長得很英俊,如明月皎皎,似鬆柏蕭肅。倒和陳平王更相像一些。為人極活潑愛笑,笑容極美。他很招女人的喜歡,宮中妃嬪宮女,沒有不喜歡他的。就連男人也都愛他、喜歡他。不似皇上。皇上就不愛笑,總是一臉嚴肅,皇上更像另一位,生他的那個親老子。”
她說的皇上是趙貞。
趙貞的親老子,就是他爹。蕭雲懿對趙貞的父親非常厭惡,從來都懶得提他的名字,隻以“某人”或“另一位”指代。
蕭沅沅說:“你愛先帝嗎?”
蕭雲懿聽了這句話,默然
良久。
她手中握著一串碧玉念珠,輕輕地轉著,許久沒有一句話。
她沒有正麵回答這個問題,隻過了半晌,沒頭沒腦地說:“其實我當年一直想有個自己的孩子。”
“彆人的兒子,哪有自己親生的好。”
她歎氣說:“可惜,先帝並不希望我有孩子。我那時不知道,隻當我們是夫妻。到底是太年輕。我現在這病,就是因為當初懷孩子,小產時落下的。那時就落下的病根,這些年時不時複發,始終也治不好。”
蕭沅沅聽得不免有些傷感。
蕭沅沅問:“先帝為何不願意讓你有孩子?”
蕭雲懿淡淡道:“太子是李夫人所生。李夫人被太後賜死,先帝心中本就不高興,死後還一定要追封她為皇後。他對太子寄予厚愛,我雖是皇後,卻不過是傅太後的一顆棋子。他擔心我一旦有了兒子,就會替自己的孩子爭奪太子位,到那時,必定會引起殺戮。他自是不樂意見的。他臨終前一直交代我,希望我能用心輔佐太子。他想的太簡單了。他活著的時候我與太子便勢同水火,他死後,莫非還指望我們能安然無恙?”
她語氣已然很平靜。
“太子生母李夫人,雖不是我所殺,卻是被傅太後賜死,與我脫不了乾係。太子心中本就記恨我,覺得是我害了他母親。我也不喜歡他。我看到他那個樣子,就想起他的母親。他長得一張令我厭惡的臉,一半像他的母親,一半像他父親。尤其是他的那雙眼睛,眼邊有一顆痣,跟他母親一模一樣。先帝有時候,摸著他臉上的那顆痣,會忽然陷入沉思,然後將他抱起,對他撫摸心疼不已。我卻覺得惡心,怎麼看怎麼覺得不舒服。”
蕭沅沅心想:哪個女人能受得了自己丈夫跟彆的女人生的孩子呢?姑母教導她要寬宏大度,其實她自己都做不到。
蕭雲懿道:“我本不願意與他為難。我雖然年富力強,卻比不得他名正言順。他們趙家,向來視女人如仇敵,千防萬防,生怕女子會乾政。我能坐上皇太後的位置,本就不易。何況那時候年輕,二十出頭,在朝廷也無根基,如何能與那些宗室相抗。我沒有兒子,隻能由他做皇帝。若相安無事也就罷了,可他一定要置我於死地。他才不過十幾歲,卻生得一副狠毒心腸。可惜他太蠢,隻當我是他的敵人,卻不知,先帝駕崩,我們孤兒寡母本就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皇位之下危機四伏,他如此年幼,當不得大事。他廢了我,自己又能落到什麼好下場。又有誰能服從他?也不過是被人利用的工具而已。”
蕭沅沅好奇道:“你們為何會鬨到那般地步呢?他為何非要置姑母您於死地?”
蕭雲懿道:“我們本就彼此看不順眼。我垂簾聽政那三年,我們處處不合。針對朝事的決斷,彼此都唱反調。他不肯聽我的。我說往東,他偏偏要往西。我說要怎樣做,他就偏偏不肯怎樣做。我要用什麼人,他就反對。我說什麼人不可用,他就偏偏要用。我看得出來,他就是故意要跟我過不去。我怕這樣下去,兩人針鋒相對,遲早會釀出禍
患。我們總是意見不和,對朝政也不利。於是我退了一步,主動撤簾罷令,退居後宮。那時皇上剛出生,我便將他接到自己的宮中,親手撫養。他的母親被賜死,是我下的令。這個女人必須死,她活著對我不利,皇上必須是我的,他得認我為母,不能有彆的母親。”
她說這話的時候,趙貞正從殿外進來,於是她便住了口。
她口中那個被她殺死生母,一出生,便落到她手中,隻能認她為母的嬰兒,和此刻病床前,錦衣繡袍,容顏俊美,長身玉立的青年,融為了一體。
“其實我那時候已經敗了。”
等到趙貞離去之後,蕭雲懿才接著和她講述:“我不想和他鬥得兩敗俱傷,主動選擇了退讓。那時不退也不行了,繼續僵持下去,隻會挑起爭端。那些宗室大臣,功勳貴戚們,都會挑撥離間,借機生事,弄得不好就是你死我活。我不能對他動手。他是皇帝,我若是對他動手,傾刻間就會成為眾矢之的。我隻能夠退讓,以求保全。那時我當真想著,興許這輩子就這樣了。我一心將自己的感情寄托在皇上身上。他一出生,就被我抱在懷裡,就好像是我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我日夜都抱著他,給他喂奶,親手洗他的尿布。他夜裡也要吮吸著我的手指,他就是我親生的孩子。”
蕭沅沅問道:“那人既然已經親政,為何又會突然禪讓呢?”
蕭雲懿道:“他做事偏激,心胸狹隘,一味任性,又耳根子軟,易受人挑撥。李家並無罪過,不論是在朝廷,還是在士族中,都極有聲望。而他隻不過聽了些閒言碎語,疑心我與李家公子有苟且,便給他治了個謀反之罪,判其淩遲,誅滅三族。親政沒幾年,就弄得朝野怨聲四起,樹了一大堆的敵人。他於是又想將皇上和我推到前頭。讓皇上登基,由我垂簾聽政,他自己退位做太上皇,以為可以穩坐幕後,操控大局。他忘了,他之所以能活著,彆人不敢殺他,就因為他是皇帝。哪怕他再孱弱無能,誰敢殺了他,就會成為眾矢之的。可他退了位,這道法術就不靈了。太上皇又如何?退位的天子,死了就死了。”
蕭沅沅心想,那人大概是低估了蕭雲懿的狠。
大概因為蕭雲懿最初的退讓,使那人誤以為她軟弱純善,不會對自己下手。然而蕭雲懿這個人做事,要麼不出手,一旦出手,必然下狠手,絕不會給敵人掙紮的機會。
“你知道他為什麼敗給我嗎?”
蕭雲懿道:“他這個人糊塗。該仁慈的時候,不肯仁慈,該狠毒的時候,卻又猶猶豫豫狠不下心。這種人當不得皇帝。”
說完趙貞的父親,她沉默了有許久,驀地又想起了先帝。
“他要是活著,今年也才四十九歲。”
蕭雲懿回憶說:“他隻比我大了三歲,去世時也才二十四。當真是年輕,身子正結實,唇紅齒白,雙眼漆黑,臉上一點紋路也沒有。我那會兒也年輕,就像你現在這樣美麗。可惜了。”
蕭沅沅問:“他是怎麼死的?”
蕭雲懿道:“這皇宮裡,明槍暗
箭防不勝防,怎麼死的都不奇怪。”
“其實死的早也好。”
她歎息說:“他死在最年輕的時候,偶爾想起來,倒覺麵目親和,有幾分可愛。要活到五六十歲再死,便隻剩下麵目可憎了。誰會眷念一蒼老匹夫。”
蕭雲懿忽然道:“你替我拿麵鏡子過來。”
蕭沅沅起身,取了一麵銅鏡,拿到床前。蕭雲懿對著鏡子,仔細照了許久,自歎氣道:“果真是老了。我若到了地下,他怕是已經認不出我的模樣來。不過,我倒是一眼能夠認出他。”
她麵有憂色,照完鏡子,又吩咐侍女,將梳妝台下格子中,一小方木匣取出來。
其中放著的,是一束紅繩捆縛的頭發,約摸半尺來長。
蕭雲懿拿起那束頭發,若有所思說:“這是當年,他死前,割下來給我的頭發。他死的早,怕我死後,容貌有變,到了泉下認不得。因此我們約定好,等我死的時候,便帶著他的頭發入葬。這樣到了黃泉下,便能憑此信物相見。”
蕭沅沅正聽得傷感,蕭雲懿卻喚人將火盆移近。
她盯著那束頭發許久,忽然像被嚇著似的,手一抖,將其丟進了火盆中。
火苗立刻燃起,很快,一束青絲化為灰燼。頭發燒糊的味道久久彌漫不去。
“我可不想去見他。”
蕭雲懿自言自語地說著,口中念叨了一句阿彌陀佛。
自從這天,燒了那束頭發後,蕭雲懿的病情便每況日下。她身體愈發虛弱,想起身,又沒有力氣,想睡又睡不著。夜裡常常發夢魘,每睡半個時辰就會驚醒,汗出如漿。禦醫隻能給她開寧神的湯藥。她吃了藥,身體反而越來越差。後來發起了脾氣,拒絕服用一切藥物,連飯食也不吃,每日隻能飲些茶水、參湯。
蕭沅沅吩咐人給她燉了清淡的燕窩,她也隻能吃一兩口。
趙貞每天都要到床邊侍奉,勸她吃些東西,隻是沒什麼用。
她夢魘中,常常念叨著一些人的名字。
蕭沅沅不知她說的是誰,隻當她是有什麼牽掛的事,等她醒來,便問她:“姑母夢裡叫著李羨,這個人是誰?”
蕭雲懿愣了半晌:“你怎麼知道這個名字?”
蕭沅沅道:“我聽你睡夢中一直叫這個名字。”
蕭雲懿道:“睡糊塗了,最近總是發夢。渾身像壓了塊石頭,又像是悶在水底下,怎麼也醒不過來。而且這些天,總是夢到死人。”
昏暗中,蕭沅沅讓宮人重新掌起了燈,又送了水來,替她拭汗。
蕭沅沅問道:“這人就是姑母心中惦念的那人嗎?姑母先前說的那位李家公子?”
曾被趙貞的父親誅了三族,淩遲處死的那人。
蕭雲懿虛弱地坐了起來,回想起往事,道:“不是他,他姓李,但不叫這個名字。李羨是他兄長。”
“我這些年從未夢到他。”
蕭雲懿疑惑地說:“我有時夢到他的兄長,有時夢到他的父母親
,連他的妻子兒子我也夢到過,就是從來沒有夢到他。一次也沒有。”
蕭沅沅道:“你想見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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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雲懿搖頭:“沒什麼可見。人固有一死,死的早死的晚,結局都一樣。興許他已早登極樂。他本就是有婦之夫,我與他,不過露水姻緣。他死後,自然要同他妻子合葬。我們生既不同衾,死也不能同穴,即便到了泉下,也非同路人。我已許多年未想起他了。也不知最近這是怎麼了,總是夢到他身邊的人。昨日我還夢到他的妻子。”
“興許是他們都還記恨著我。”
蕭雲懿兀自思索著:“他兄長妻兒都死了極冤,皆是受我連累。回頭你派人去他們墳前,替我為他們燒些紙錢吧。”
蕭沅沅點頭。
蕭雲懿整天催問,有沒有給李家燒紙錢。蕭沅沅告訴她已經燒了,她過幾天忘了,又繼續念叨。
李謖入宮求見。
蕭沅沅看她這些年,對李謖,是頗為信賴的。兩人情意不淺。然而她臨到終了,根本想不起這個人物。
蕭沅沅告訴她,李謖求見,她茫然問:“李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