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什麼喊？”後廚裡頭傳來一陣懶洋洋聲音，還有點含糊不清，似乎嘴裡正叼著什麼東西：“就算市長來了跟我有什麼關係？”
他就是個被羈押勞改犯！關在工地上勞動改造！莫得自由，也莫得錢！賺多少都會被那個姓陸黑心鬼收上去！兩個人加起來，一個月小三萬薪水哦！他連摸都摸不到一下下，因為工資卡不在他手上。
每個月到他手上，隻有兩張屁用沒有工資條！
“不是啊！是寶寶和那個誰來看我們了！”蘇美慧一臉激動壓低嗓音：“你快出來。”
“誰來了？”狄振邦聞言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蘇美慧一路拽到門口。看到聞人礪和狄寶之後，狄振邦臉上表情有那麼一瞬間激動。旋即被他硬生生壓了下去。輕哼一聲，陰陽怪氣說道：“呦，這是誰家少爺過來探監了？”
“天寒地凍，兩位少爺一路辛苦嘍！”
“爸！”狄寶皺了皺眉，湊上前去摟住狄振邦脖子：“你還生我氣呐？我都想你了。”
“我可不敢哦！”狄振邦猛翻白眼，一張臉恨不得仰到天上去：“你們都是有錢人家少爺！我這種沒錢又沒能耐爛賭鬼，哪裡有資格生你們氣。”
狄振邦一邊陰陽怪氣，眼角餘光還暗搓搓瞄著聞人礪。
聞人礪也很傲氣，聞言冷笑道：“你知道就好。”
狄振邦：“……”這崽子比他還狂，好氣！
蘇美慧看到父子兩人又開始掐架，連忙打圓場：“這天這麼冷，你們怎麼過來了？快進來坐——”
又想到後廚也不是個招待客人地方，趕緊改口：“快進包間。振邦，你趕緊把廚房裡電暖風送包間去。彆把孩子凍著了。”
狄振邦又翻了個白眼，嘴裡不依不饒說道：“這麼嬌貴還來工地上乾嘛？”
一邊說話一邊腳不沾地鑽回後廚，將電暖風搬了出來。又想到那隻白孔雀嬌嬌貴貴渾身毛病，說不定還要嫌棄放在後廚電暖風有一股子菜油味兒。狄振邦一邊撇嘴嫌棄一邊拿抹布把電暖風擦了擦。這才把電暖風搬到了包廂。
項目經理笑道：“工地上設施簡陋，也沒通暖氣。讓大家受苦了。”
狄寶笑道：“這已經很好了。”
狄振邦提著電暖風進門，剛好聽到這一句話，哼了一聲接口道：“好不好也就這條件。他們就來這一次，老子至少還得呆五年！”
蘇美慧恨牙癢癢，忍不住偷偷擰了一把狄振邦後腰上軟肉，咬牙切齒低聲道：“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說完，蘇美慧又衝著兩個孩子笑道：“你們先坐著，我去給你們泡茶。”
茶倒是好茶。畢竟是工地上拿出來招待客人，品質差不了。聞人礪應該不會嫌棄。不過狄寶向來不愛喝茶，蘇美慧又手腳麻利煮了一壺蜂蜜橘子水：“這是咱家自己做，你們嘗嘗合不合口味。”
橘子是狄振邦托采購在外麵買沃柑，果肉飽滿汁水豐富，又甜又新鮮。把外麵橘子皮洗乾淨切成丁，跟著果肉一起榨汁，然後再兌適量蜂蜜，再加一點點新鮮檸檬汁和狄振邦秘製陳皮粉，用文火煮上十分鐘。不僅色澤晶瑩而且口感溫潤。大冬天喝上一杯又暖又開胃又敗火又養生，最適合烤火時候喝。
狄寶小時候一到冬天最愛喝就是爸爸泡蜂蜜橘子水。項目經理也跟著蹭了一杯，剛喝一口就不乾了：“我說狄師傅，這麼好熱飲你怎麼不早點拿出來？你也太會藏了。”
如果早點拿出來招待貴客，說不定這款蜂蜜橘子水還能成為他們工地上特色熱飲。那句廣告詞怎麼說來著？蜂蜜橘子水，您初冬時節最佳伴侶！
“我藏個屁！”狄振邦猛翻白眼：“我還會做滿漢全席呢，你這破工地用得著嗎？一個月就給我開那一腳踢不倒錢，要求還挺多。”
項目經理被懟啞口無言，隻能訕訕笑。
狄振邦瞄了一眼狄寶，又瞄了兩眼坐在旁邊捧著茶杯小口小口喝橘子水聞人礪，甕聲甕氣說道：“我去做飯！”
他今天非得讓某個不長眼小崽子見識一下他廚藝！
狄振邦出包廂時候還有點紮手。他沒想到聞人礪和狄寶不通知一聲就來工地探監，好多食材當天做不了，必須提前泡發。眼看著就到飯點了，狄振邦也來不及做什麼功夫菜。回到後廚先提了一條桂魚上砧板。
鬆鼠桂魚，大煮乾絲，清燉蟹粉獅子頭，文思豆腐，鬆仁玉米，糖醋排骨，毛血旺，椒鹽土豆，薑母鴨和蠔油生菜。
狄振邦在後廚掂量出來十道菜，自己親自掌勺改刀，煎炒烹炸一氣嗬成，那刀工快讓人眼花繚亂。早就退居二線幫忙打下手原食堂大廚和其他幫工們都忍不住目瞪口呆，從來沒有見過狄振邦如此火力全開——就是大領導來工地視察時候也沒見狄大廚這麼熱情過呀！
饒是如此，狄振邦還一個勁兒跟媳婦兒抱怨：“……要來也不提前說一聲，咱就是個工地食堂，要啥沒啥。幸好我閒著沒事兒吊了一鍋雞湯，不然今天就乾瞪眼了。”
蘇美慧強忍著笑，開口安撫狄振邦：“挺好了。你廚藝這麼高明，技藝這麼高超，不用在乎什麼名貴食材。就是普普通通雞鴨魚肉，咱們也能做出半桌滿漢全席。”
狄振邦嘖嘖搖頭：“好久沒練了，手也生。”
前幾天切豆腐絲都不一樣粗細，悶頭練了半個多月，好不容易找回來一點手感。好在今天發揮不錯，沒讓人看笑話。
“你說那個誰從小就在聞人家吃好喝好，咱都技藝生疏二十年了，他會不會嫌棄我做菜不如珍饈閣大廚。”
之前項目經理請客戶來工地上吃飯，對狄振邦廚藝大吹特吹，著重鼓吹狄振邦十幾年前是珍饈閣主廚，廚藝精湛做菜好吃。結果菜上齊後，客人嘗了兩口評價狄振邦做菜雖然不錯，但是比不上珍饈閣大廚。
這番話讓狄振邦十分惱怒。他倒不是惱怒客人說話挑剔，而是因為十幾年前，他在珍饈閣當主廚時候，現任主廚還隻是個剛進後廚小改刀，連大勺都沒資格碰小家夥，如今也成了家喻戶曉名廚。
狄振邦家學淵源，他有天賦有手藝，自負廚藝精湛，可惜荒廢多年已經不如那些勤學苦練堅持不懈後輩。客人話激起了狄振邦好勝心。反正也沒機會出去賭，狄振邦就窩在後廚一門心思練習刀工廚藝，說不上是想一雪前恥，還是想打誰臉。
反正是要證明一下自己絕對不是什麼一無是處爛賭鬼。他本事大著呢！
蘇美慧冷眼旁觀，小聲勸道：“不會。我剛剛給他送蜂蜜橘子水，我看他喝很開心。”
兩人小聲嘀咕著，一個又瘦又黑小個子青年貓著腰進了後廚，迎著後廚眾人冷眼湊到狄振邦夫婦麵前。堆著滿臉笑，不好意思搓手道：“狄叔，蘇姨，有啥吃沒有。俺實在餓受不了了。腸子擰擰著，腿肚子直打顫。你給我一個饅頭吃也行。”
“饅頭還沒蒸好呢！”後廚幫工大嫂緊皺眉頭：“這才十一點不到，你怎麼又餓了？成天就你餓得快！”
小個子青年貓著腰笑道：“大娘，要是有早上剩饅頭也行。你給我一個唄。再給我一口熱水喝。”
“早上也沒剩幾個饅頭，再說都放一上午了，又涼又硬怎麼吃？”狄振邦將文思豆腐倒入湯碗中，留了最後一小碗湯，抓了一把掛麵扔進鍋裡，順手又洗了兩顆青菜扔進去：“先吃一碗雞湯麵墊墊肚子。吃完了趕緊上工，彆讓巡邏組抓到你擅自離崗。”
小個子青年“誒”了一聲，也顧不得燙，抓起筷子挑起一筷子麵，吹了幾口就往嘴裡塞。
後廚人見到這一幕，忍不住感歎道：“狄師傅就是心腸好。對咱們工地上人都好。對憨子就更好了。要不讓憨子給你當乾兒子算了？”
工地上但凡有誰肚子餓了來要吃，狄振邦就沒有不應。哪怕過了飯點啥東西都沒有，狄振邦也能立刻開火弄一碗麵，或者就著剩飯剩菜弄個蓋澆飯出來。哪像之前那位大廚，讓他做點東西推三阻四滿口抱怨，廚藝不怎麼樣架子倒是大得很。
狄振邦自己倒是不覺得什麼。反正他也出不去，後廚裡食材都是采購部買，也花不著他錢，他樂得用工地東西送人情。隻不過是開個火顛個勺事兒，如今工地上上下下誰見了他不喊一聲“狄師傅”。狄振邦被人尊敬久了，不免也生出幾分矜持，似乎也有了一種自己很受人尊敬錯覺。
至於他為什麼會對眼前這個狼吞虎咽年輕人那麼好。說實在也有幾分心虛在裡頭。
眼前這個年輕人姓韓，叫韓大壯。因為年紀小又性格憨厚，工地上人都叫他憨子。
憨子今年十八歲，跟狄振邦兩個兒子同齡。不光是沒考上大學，甚至連高中都沒念過。初中沒畢業就出來打工了。
問他為什麼那麼小年紀就背井離鄉跑出來打工，憨子支支吾吾也不吭聲。後來工地上請了轄區派出所民警來搞宣傳教育，憨子在大會上哭了。大家這才知道憨子他爸原來是個酒鬼，抽煙喝酒賭錢，喝醉了還打人。憨子他媽受不了，在憨子十歲時候跑了。
老婆跑了以後，憨子他爸不僅不反思，還變本加厲酗酒賭錢。喝醉了酒要打人，賭輸了也要打人。最後把家裡房子和地都賭沒了，把他老子娘也氣死了，又把主意打到憨子頭上。要把憨子賣給債主當苦力。
那債主倒是還有幾分良心，看憨子那麼小年紀，細胳膊細腿啥都乾不了，也不肯要這個小童工。可是憨子經曆過這一場有驚無險“買賣”，也不敢在家裡留下去了。村裡人偷偷告訴憨子，說憨子他爸正打聽著賣腎事兒，讓憨子趕緊跑。憨子聽了這話嚇得連村子都沒敢回，跟著回家過年農民工老鄉一起進了城。因為年紀小，也找不到什麼正經工作，打零工打了兩年，一路輾轉到了A市。恰好碰到陸氏集團旗下工地招工，他又滿了十八歲，就報名進來當力工。
狄振邦夫婦知道憨子經曆以後，再看憨子時候就覺得莫名心虛。他們兩個也喜歡賭錢，雖然還沒到賣孩子份兒上，但也賣房子賣地，把錢都折騰沒了，還欠了一百多萬賭債。
狄振邦夫婦自負有良心，不會乾對不起孩子事兒，但他們也忍不住想到狄寶和聞人礪。
沒辦法，憨子這個年紀和經曆實在是太有代入感了。他們兩個晚上睡不著覺，都忍不住幻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也喪心病狂到這種程度——當然應該不至於，但是讓自己孩子小小年紀不讀書，跑到工地上搬磚賺錢養活自己，好像確實挺沒人性。
再加上民警同誌來工地上普法時候也列舉了好多個黃賭毒害人家破人亡例子，狄振邦夫婦越想越心虛。他們倒是不覺得自己會變成那種人渣，但是想想狄寶，想想自從認回來以後就從來沒有給過他們一個好臉親兒子。狄振邦夫婦就越發覺得這日子過沒滋沒味兒。
“你說在他們兩個心裡，咱們當父母是不是就跟民警同誌說那些人一樣混賬啊？”
所以聞人礪不肯認他們，狄寶也不肯借他們錢，聞人礪明明賺了那麼多，想幫他們還債又反悔，還夥同他朋友把他們兩個告上法庭，又押到工地上賺錢還債？
狄振邦夫婦越想越沉默，越想越怕。所以在看到聞人礪和狄寶還願意來工地上看他們時候，夫妻兩個嘴上不說，心裡其實特彆高興。
——都願意來看他們了，就是不怨他們，還認他們意思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