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許砳砳站在門口,又看了中年男人一眼,男人像發癲發狂,麵色暗黃沉鬱,還氣急敗壞地徒手掄牆,又哭又笑又鬨又發瘋,直把手砸出鮮血。
老奶奶站在門後輕喚了許砳砳一聲,許砳砳這才收回視線,提起腿踏上門檻。
許砳砳注意到了,門扉上的鋪首銜環已然鏽跡斑斑,兩個金箍門環生出鐵鏽,外觀質感粗糙,古銅色的蓮花鋪首裡各銜一簇乾花,老奶奶推門的時候,鬆鬆垮垮的乾花還掉了一點碎花瓣。
乾花的顏色是暗紅帶灰調,像衰敗的乾枯玫瑰。
許砳砳隻聽說過在鋪首插艾葉、桃枝以辟邪的,從沒見過門上插乾花的,但也許隻是圖個觀賞性,隻不過許砳砳沒有發現它美的眼睛。
許砳砳還留心注意到,插在鋪首裡的乾花和老人家頭上的發飾是同一種,本應是蓬鬆鼓漲的花萼花苞都枯作一團,花穗軟趴在花瓣上,很難辨認出盛放時的嬌模樣。
老奶奶見許砳砳的目光落在插在鋪首銜環的乾花上,溫柔地笑了下,說:“這些是我的孫女昨天帶回來給我插上的。”
老人家下意識地捋了一下發鬢,枯槁的手指輕輕滑過發間的那一朵乾花。
許砳砳一抬頭,就看到門簷上掛著一張泛黃的條狀紅紙,鎮宅符上謄寫著「米其」二字。
許砳砳:?
許砳砳帶著滿腹疑惑,走進屋內,房中有一張實木方桌,一顆大燈泡懸掛在方桌的天花板上,照得一室亮堂。
老奶奶把竹匾放在方桌上,拉了一張長板凳讓許砳砳坐,給許砳砳拿來濕毛巾擦臉和手,還給他倒了杯溫水。
許砳砳謝過她,老奶奶坐下聽他講經曆,許砳砳瞎掰扯自己是從一個小村子跑出來的,小村子快淪陷了,他一路僥幸躲過大妖小怪的耳目,這才來到了好夢鎮。
老奶奶聽得連連歎息點頭:“……這世道哪都不太平,好夢鎮也……”
忽聽屋內傳來一聲咳嗽聲,打斷他們的對話,老奶奶忙起身倒了一杯水,端水送進裡屋。
許砳砳打量了一眼屋內的擺設,室內擺設極簡,但是乾淨整潔。
正對大門的北牆開有一個小窗,窗門關得死緊,窗上還放著兩個截半的瓶罐,瓶裡插著兩把已經枯萎的乾花。
壁櫥上擺著一副用玻璃相框裱起來的蠟筆圖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畫上是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趴在老奶奶的背上,奶奶背著她行走在夜間的山坡,她指著漫天的星星給奶奶看。
她們都在笑。
畫上用蠟筆寫著幾個稚嫩的字:等我長大了,就換我背著奶奶去看星星!
許砳砳的目光落在小女孩身上那件桃紅色的大棉襖,因為這件衣服對於小女孩而言過於寬大,衣長幾乎蓋到她的膝彎。
許砳砳環顧四周,老奶奶屋裡擺設極簡,但五臟俱全應有儘有,隻是許砳砳總覺得少了點什麼東西。
許砳砳收回視線,把手伸進書包裡,摸了摸初初冰冰涼涼的小腦袋,確保初初在書包裡呆得好好的。
他把手抽出來時,濕了一小節指頭——被初初舔濕的。
許砳砳:“……”
許砳砳又把手指伸進書包,將指節上的口水糊到初初的腦袋上。
這時老奶奶也出來了,許砳砳無心跟初初計較。
老人家拿著瓜刨坐回方桌旁,剝著蓮藕節的皮,對許砳砳說道:“我家老頭子身子骨不好,尤其是一到陰雨天,他的腳病就又犯了,腳腫得下不了地來。孩子,你今晚就暫且先在這住下吧,隻要能熬到明天天大亮,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許砳砳點了點頭,問:“奶奶,剛才路口那個人……”
許砳砳初來乍到,剛進入好夢鎮不到半個小時,心裡卻有一堆疑團,最令他在意的就是那個發癲發狂的中年男人。
老奶奶歎了口氣,說:“那人名叫胡高歡,也是好夢鎮的人,現在已經徹底瘋了,他也是個可惡又可憐的人啊。”
老奶奶重重地籲出一口氣。
許砳砳又接著問:“那關於您剛才說的子午花田,那又是個什麼地方?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花。”
雖然可能是巧合,但剛才在門口,老奶奶像是說漏了嘴才提到“子午花田”,而直覺告訴許砳砳,那個中年男人也是因為許砳砳提到“子午花田”,才會被刺激得突然發瘋抓狂的。
老奶奶聞言,抿著因蒼白而乾癟的嘴唇,她猶豫了一會兒,伸手把頭發上的佩花摘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放在許砳砳的前麵,還輕輕將枯卷的花穗撫平。
老奶奶壓低聲,對許砳砳說道:“這就是子午花,不過這朵花徹底枯萎了,也失去了它的效力。子午花在子夜盛開,又在午時枯萎,隻有十二個小時的壽命,而它的花莖更是離體幾分鐘就會乾枯,它對生長環境的要求也極高,至今無法移植到村裡。”
老奶奶對待這朵乾花既珍之又重之,許砳砳不得不懷著敬畏之心仔細端詳擺在眼前的這朵枯花,努力靠想象力複原它原本嬌滴滴的模樣。他在燈下眨了眨眼睛,抬起頭問老奶奶:“那這花有什麼效力?鎮長他們為什麼要冒著危險去采摘這種花?”
許砳砳回想起老奶奶剛才的話,說是鎮長以及鎮上所有身強力壯的年輕人隻在白天回鎮,正午十一時一過就會出發前往子午花田。
而鎮上的老人是因為體力不濟,這才留守此地。老奶奶歎息著說:“因為妖怪……都懼怕子午花。”
許砳砳聞言驚訝。
老奶奶又接著說:“唉,可惜沒辦法移植到彆處,鎮長也說,說是不要對外聲張,子午花田畝數有限,隻能供應給好夢鎮的居民……我一個老太婆是不懂這些,隻知道這是個好東西,就應該上報給上邊才對,如果人族的居住地都能被子午花田環繞,人族就可以世代都平安了。”
老奶奶的說話聲壓得極輕,生怕被裡屋的老頭子聽見她將鎮村之寶泄漏給外地人,責怪她婦人之見目光短淺。
許砳砳聽完,重新看桌上那朵枯花也有了敬畏的實感,他沒想到人族的居住地也有類似於九天河水一類可以專門對付妖怪的東西。
不過他驚訝之餘,就又覺得這隻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如果沒有與妖怪相抗衡的法器法寶,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族要怎麼在妖法肆虐的妖界立足。
許砳砳也突然想到自己剛才覺得這屋子少了什麼東西了——是類似於神佛的佛像或壁畫一類的精神慰藉。
人族居於妖怪亂世中,無力改變與抗衡,必定會需要精神倚仗,這裡的原住民也本應該更信奉神佛才對。
但是沒有。
或許,正是因為子午花代替了燒香拜佛,以求心安。
老人家順勢說起子午花的來曆,緊跟著就提及了那個發癲抓狂的中年男人胡高歡。
胡高歡原本是好夢鎮的藥劑師,生性善良淳厚,熱衷於嘗百草為鄰裡謀福利,廣受鄰裡稱讚,也是胡高歡冒險去鎮外才偶得這子午花。
那夜傍晚,好夢鎮第一次遭受妖怪襲擊,全鎮恐慌,沒曾想胡高歡慌張失措之際竟誤打誤撞,歪打正著,用子午花擊退了入侵的妖怪殘影。
隨後,胡高歡將子午花分贈給其他村民,鎮上居民依靠子午花,合力擊退了幾次妖怪入侵好夢鎮,好夢鎮的鄰裡鄉親人人稱讚稱“還好有胡高歡”。隻是胡高歡從來不將子午花田的位置透露給村民知道,村民們隻能從胡高歡手中分配到子午花。
漸漸的,胡高歡儼然把自己當成了鎮上千人之上之“人”,好夢鎮成了他的一言堂,誰不聽他的話,誰就分不到子午花……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個把月,也是在那段時間,好夢鎮開始逢夜下雨,夜裡還偶有妖怪的殘影現身,一直到半個月前,鎮上的居民偷偷跟著胡高歡外出,終於找到了子午花田的位置。
胡高歡的一言堂轟然倒塌,他拚命攔著村裡的鄰居不許他們去子午花田,逢人就喊“不許去”,一聽“子午花田”就暴怒,他已把子午花田當成自己的所有物,攜子午花田以號令居民,他發狂抓狂又歇斯底裡,久而久之竟然真的就這麼瘋了。
……
老奶奶說得唏噓不已,一個善良淳樸的好人在接觸過權勢之後,竟連做人最基本的良心都被吞噬了。
老人家搖了搖頭,道:“那人現在已經徹底瘋了,白天瘋瘋癲癲不讓人去子午花田,晚上又在鎮子裡遊蕩,說是要保護鎮子,他要去趕走妖怪,唉……”
老人家歎了口氣,又對許砳砳笑笑,說:“不過既然你能逃到好夢鎮,這說明好夢鎮的好運已經來了。”
許砳砳試探性地問:“祥瑞和好運的意思,奶奶……您是指人族先知嗎?”
老人家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在我兒時,曾聽說有位大人專門守護著人族,那一位披著鬥篷,帶著麵具,來去神秘,他會從妖怪手上救出落難的人族並帶到附近的村鎮……我的母親,當年就是被那位大人從妖怪的手中救下並送到好夢鎮的。”
許砳砳有疑:“戴著麵具?”
老人家點頭說道:“我兒時曾多次聽我母親說起,那位批著黑色鬥篷,戴著一個白色軟皮麵具……”
聞言,許砳砳眯起眼睛,脫口而出道:“白色軟皮麵具上是不是還有鎏金色紋路?”
老奶奶一聽就大喜過望:“你果真見過這個麵具嗎?真的是米其大人救下你的嗎?”
許砳砳:?
許砳砳自然見過這個白色軟皮麵具,那被妖怪稱之為慈善家麵具,他在終南洞每日都見福先生戴著它,而且福先生也習慣穿著一身黑,與“黑色鬥篷”倒是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