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館一片安靜。
男人被江嵐罵得愣了幾秒,臉上紅白交加,一時間說不出話。
意識到自己的老婆和兒子還在這裡,不能被一個女學生給壓了氣勢。
拍桌而起,叫嚷道:“小小年紀說話怎麼這麼難聽,你父母平時沒教育過你嗎,大人說話小孩不要插嘴!我在這裡跟店主理論,你跑過來摻和什麼,是不是家裡的規矩太少,才培養出你這麼沒教養的小毛孩?”
男人說起話來倒是振振有詞,隻可惜人到中年身高開始縮水,站著說話甚至無法做到跟江嵐平視。
先前男人坐在座位上,眾人還沒發現他居然比江嵐矮。
此時一站起來,大家都看得清晰。
即使男人腳底下踩著皮鞋,身量還是略微比女學生矮兩三厘米。
有客人笑:“我還沒見過仗著自己多吃了二十多年鹽,就要噴著滿嘴鹹味對人家小姑娘指指點點的。”
“他老婆孩子還在這裡呢,都這麼沒素質,更彆說老婆孩子沒在的時候了,估計得直接衝上去打人吧。”
“哎呦你可彆說了,我覺著他們一家都不是什麼好人,自己孩子闖了禍,還要怪罪到人家小姑娘身上。那身西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就嚷嚷著讓彆人賠錢,蠻好笑的。”
江嵐垂眼看著男人,也快被逗笑了,拿出手機開始撥號:“大叔,其實我說話還能更難聽,要不要我當著我父母的麵講給你聽啊。”
“而且,您怎麼翻來覆去就隻會逮著教養兩個字做文章,是詞彙量太貧乏嗎?還是說因為沒上過大學,所以恨比愛更深,這輩子才這麼跟教育兩個字過不去?”
恨比愛更深。
寧羨聽見這句話,都忍不住彎唇笑了笑,更不用說在場的客人們了。
“小姑娘真是言語犀利啊,完美說出了我的心聲,叔叔我呀給你點讚!”
“啊啊啊啊真是後悔,剛才怎麼沒拿手機把小姐姐懟人的視頻給錄下來,這傳到網上去,不是妥妥爆火。”
“話說這個小姐姐長得好好看啊,還有那個端炸醬麵的小姐姐也是。兩個人看起來都好有氣質,我承認我想挑選一個去要聯係方式了,兄弟們祝我成功……”
“拉倒吧,還祝你成功?我說哥們,你先去照會兒鏡子,看看自己兜裡到底有幾把鑰匙配不配吧。”
男人麵色鐵青,奈何在語言的藝術這方麵,實在難以跟網上衝浪十多年的江嵐匹敵。
脫下自己的西裝外套,氣急敗壞把品牌標翻出來給江嵐看:“看好了!我這是貨真價實的Brioni西服,才不是什麼假貨。你這小丫頭就算怎麼嚼嘴皮子,今天這家店也得給我賠錢!”
江嵐漫不經心:“是嗎?您這種戴有品牌標的高仿西裝,我去拚多多上拚,能一口氣拚幾百件。”
“……”男人看見周圍有人舉起了手機,強壓下罵臟話的衝動,厲聲辯駁,“少在這裡裝了,你一個沒見識的學生懂什麼品
牌西服(),滾回家好好去問問你爸吧!
喂?[((),爸?”
“老婆,是你女兒打過來的電話……怎麼了嵐嵐?怎麼突然給爸爸打電話。”
男人看見江嵐真拿出手機給她爸打起了電話,而且還開了免提把音量調到最大,不免有點愣。
“沒事,爸。就是這裡有個叔叔想托我問問你,該怎樣鑒彆品牌西服的真偽。”
“哦?鑒彆品牌西裝啊。”江淮安早些年是西服收集控,講起這一話題來滔滔不絕。
“首先肯定得看看手工活吧,稍微好的西服都是手工上袖,針腳的間距較鬆散,這樣肩部活動就會有鬆量,穿起來也更舒適。”
江嵐瞥了臉色漸漸變白的男人一眼,繼續問:“那假貨呢?”
“假貨?假貨的上袖通常都是用機器縫製的,針腳比較死板整齊,肩部活動也會受限製。”
“還有就是麵料標吧,手縫的麵料標一般都是之字形走線,像Brioni、Attolini的麵料標都是手工縫製的,不過ali、eliani好像是用機器縫的。”
江淮安:“對了,如果這幾個方麵不太好確定,還可以看看釘扣工藝和紐扣材質。”
在座的顧客們雖然沒怎麼聽明白江淮安念的那幾個品牌,以及他說出的那些話。
但也能看出來,這小姑娘家裡應該挺有錢。
手機用的是水果機最新款,電話裡爸爸的語速雖然快,但卻不失沉穩,感覺像是某個領導正在侃侃而談。
英文發音也是純正的倫敦腔,咬字清晰,優雅板正。
儼然跟餐館裡這個無能狂怒、口語蹩腳的西裝男人形成了鮮明對比。
而除開江落和江嵐之外,在場諸位大概就隻有寧羨能明白江淮安的意思了。
其實西服輔料裡,最容易辨識的就是紐扣。檔次稍微高一點的西服,絕對不會使用低檔紐扣。
市麵上的品牌西服,一般都會選用天然材質的紐扣。
像Brioni這種檔次的西裝,用的就是水牛牛角磨製而成的牛角扣。
男人西服上的紐扣,乍一看倒是像用真牛角製成。隻可惜如果仔細去看,就能發現紋路算不上規則,質感也不好,八成是仿製的。
再者,手工釘扣通常用的都是鷹爪釘法。而男人手裡的那件西服釘的卻是平行線,毫無疑問肯定是機器釘的。
說白了,這件西服沒把布萊奧尼的檔次和細節仿到位,連高仿都算不上。
江嵐掛了電話,指著男人西裝上的紐扣,把寧羨想的全說出來了。
說完了,笑著問男人:“大叔,您要是不信你買了假貨,要不要拿到品牌店去鑒定一下啊?我記得好像再走十多分鐘,附近就有一家布萊奧尼的精品門店,要不我們待會兒去看看?”
男人的囂張氣焰已經萎了大半,他老婆和兒子也縮在後麵不說話了。
把西裝搭在手上,強行做出最後的狡辯:“就…
() …就算我這件西裝不是布萊奧尼的,這丫頭毛手毛腳把我的衣服給弄臟了,是不是應該道歉!”
江嵐微微挑眉,瞥了一眼店鋪內安裝的攝像頭:“好啊,那就調監控看看吧,看看您到底有多冤。”
此時男人才注意到,這家不大不小由一個老年人經營的早餐店,居然還安裝了監控。
他老婆見狀,扯了扯男人的衣袖,小聲說:“老公,我們快走吧。不要再在這裡耗時間,我們還要忙著去給兒子報補習班呢。”
男人得了台階下,拿起衣服把孩子牽上就準備走,卻被江嵐側身攔住。
江嵐笑著看他:“大叔,您是不是忘了什麼?”
男人瀕臨暴怒,語氣都狠厲起來:“我忘了什麼?”
江嵐不為所動,雙手交疊挽著肘,下頜微抬:“道歉。”
“你想讓我給你道歉?”
“不,你要給這個女生,這位弟弟,還有這個奶奶道歉。”
寧奶奶當年辦食堂的時候,也曾是顛著勺脾氣火爆的老板娘,懟起人來能把對方的祖宗十八代給罵活過來。
此時看見眼前這位言辭犀利的漂亮小姑娘,那是打心底裡喜歡。
男人還沒張嘴,寧奶奶就開始發話了:“你這年輕人,聽你的口音好像還是老綏川人吧?真給我們老綏川人丟臉啊,對人家小姑娘說話這麼凶乾什麼。彆說給老太婆我還有我孫女孫子道歉了,你先給這位小姑娘道歉,不然我趙如芳今天跟你沒完!”
“趙如芳?咦,這奶奶的名字聽起來有點耳熟啊……好像在哪裡聽見過。”
“嗨呀,彆在這裡大驚小怪的。你自己想想,老一輩的人不都興取這種名嗎,可能你大姑婆二舅婆也叫什麼如芳。”
男人快被氣暈了,自然聽不見這些話。
他老婆在他旁邊弱弱地說:“老公,要不我們給那個女學生道個歉吧,我看他們都在錄像,如果被發到網上去,就……”
隻在麵館範圍內社死倒是還好。
以他剛才說出去的那些話,如果被發到互聯網上任由網友審判,估計就連工作單位和家庭住址都得被人.肉出來。
大丈夫能屈能伸,男人壓下內心的怒火,先拿自己兒子當出氣筒。
把男孩狠狠罵過一頓之後,推他出去:“給這兩個姐姐,還有這個奶奶和弟弟道歉。”
寧羨垂眼看著麵前雙眼蓄淚的小男孩,內心倒是沒什麼波動。
江嵐卻笑了:“大叔,敢情你也知道,是你兒子闖的禍啊?”
所謂牆倒眾人推,顧客也開始幫腔:“真不要臉,自己兒子把碗打翻了,還怪在人家小姑娘頭上。”
“他這個性質可惡劣,明明穿的是假貨,還在那裡說自己的衣服是名牌,明擺著想借機訛一筆啊!真是又蠢又壞。”
“幸好這個服務員小姑娘心理素質好,被罵了還這麼冷靜,不慌不忙的。要是年紀再小一點,指不定得留下心理陰影……”
對於被眾
人誤解成服務員,寧羨也沒打算解釋兩句。
畢竟她身上係著圍裙,看起來是挺像的。
江嵐看著身旁眉眼低垂、圍裙上還濺了油漬的寧羨,心裡的火氣卻更大了。
手指點著胳膊肘,冷笑幾聲:“我說大叔,你就隻會推你兒子出來道歉嗎?你好歹也是個親爹,又不是養父繼父,長著張嘴道句歉很難嗎?”
兩句質問直往男人的痛處戳,把他戳得額角青筋暴起,眼看就要破防跳起來跟江嵐對罵了——
江落卻輕飄飄地走了過來,站到江嵐身邊,笑盈盈地對男人說:
“你是應該給他們,還有我妹妹道個歉。”
也不知道男人是被施了什麼咒,在看見江落的那一刻,他呆若木雞。
之後回過神來,一整個態度三百六十度大轉彎,完全跟變了個人似的。
周身囂張氣焰儘滅,點頭又哈腰,對著幾人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今天的事都是我的錯。奶奶、姑娘,還有弟弟,我錯了,我給你們道歉。”
男人的老婆和兒子也目瞪口呆,並且在睜大了雙眼時,甚至被他扯過來一起道歉。
末了,男人還顫著手打開皮包夾,抽出幾張鈔票想往寧羨手裡塞:“小姑娘,叔叔剛才說話太重了,實在對不起,把你給嚇到了。”
寧羨的眼神依舊淡然。
畢竟男人想塞給她的那點“精神損失費”,估計連小學生寧南星都看不上。
寧羨還沒說出拒絕的話,男人的手就被江嵐一把打掉。
江嵐雖然不懂男人的變臉速度為什麼能這麼快,但還是皺起眉:
“好了大叔,你省省吧,沒人想要你那幾百塊錢。”
“你要是誠心實意悔過,就掃我支付寶二維碼轉賬一百萬。要侮辱人,請至少拿出七位數,彆捏著你那幾張百元大洋在大家麵前晃來晃去的,丟人現眼。”
男人收回錢包,帶著老婆兒子悻悻溜走了,餐館又恢複了往常的繁忙平靜。
除開寧奶奶待在桌邊笑著跟江落江嵐道謝,顧客們也時不時往江嵐那邊投去視線之外,一切都井然有序。
臨走前,江嵐瞧見寧羨正蹙著眉,用餐巾紙擦手背上的油漬。
於是她趁著江落還在跟寧奶奶說話,悄悄去隔壁藥店買了支燙傷膏和蘆薈膠,把寧羨喚到店鋪外遞過去。
“先用冷水衝一下再塗,或者找點冰袋冰塊敷一敷,不然待會兒得起泡了。”
寧羨看著江嵐塞進她手裡的兩支藥,長睫低垂,輕聲說了句:“謝謝。”
如果抬起頭看著江嵐,她怕自己會掩不住眼睛裡的笑。
然而落在江嵐眼裡,寧羨儼然就是一副受了委屈,還強撐著不在她麵前顯露出來的模樣。
江嵐本就煩躁的心情,瞬間更煩躁了。
她已經虛空索敵,把男人家裡的族譜給撕下好幾頁了。
寧羨大概也看出了江嵐心情不快,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
“我沒事,隻是小燙傷而已,不疼。”
寧羨說的是大實話,因為她剛才躲得快,手背隻是微微有些泛紅,還沒到起泡需要上藥的地步。
江嵐卻咬牙切齒,又一口氣把男人的族譜撕了好幾十頁。
小跟屁蟲寧南星追著寧羨出來,聽見這些話,忍不住嚷嚷:“姐,怎麼可能沒事啊,你的手可是……”
還沒說出“姐你的手可是用來彈鋼琴的”,就被寧羨一記冷眼給盯得閉上了嘴。
不用寧南星把話說完,江嵐也能明白。
弟弟還小,奶奶年事已高,家裡的頂梁柱就隻有寧羨一個。
寧羨的成績這麼好,肯定是全家人的希望。今天平白無故受了這麼大的委屈,還把手給弄傷了,奶奶和弟弟該有多心疼啊。
江嵐簡直無限憐愛了。
憐愛到督促本就雷厲風行的寧羨用冷水衝洗燙傷部位。
等寧羨回來了,又化身為愛心天使,自然地接過對方手裡的藥膏,溫和言語:“你手上還有傷,我來幫你塗藥吧。”
寧羨遲疑了一瞬,本想婉拒說不用了。
結果江嵐今天出奇的熱情,還沒等她回應,就不由分說地執起她的手,擰開藥膏蓋子往燙傷部位塗藥。
白色藥膏質地細膩,冰冰涼涼。被江嵐擠出來抹在指腹上,輕柔繞著她的手背肌膚塗抹,微微的一絲癢。
江嵐察覺到了寧羨手指的顫動,抬起頭問:“很疼嗎?”
寧羨搖搖頭:“不疼。”
說完,她不自覺輕吸了一口氣。
她隻是緊張。
落到江嵐眼裡,卻失笑。
手指抖得這麼厲害,指節也涼,還說不疼呢。
心裡想著這些,塗藥的動作卻不自覺變得更輕更溫柔,讓一旁的小學生寧南星看得瞠目結舌。
不是吧。
這個漂亮姐姐認識他姐?
不對……更奇怪的,應該是他姐的態度也太好了吧?他姐什麼時候這麼有人情味了。
而且怎麼感覺,他姐好像在笑。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